一言蔽之:感动满载父子棒球物语。回忆般温润、理想般纯粹,直击心灵的湘南之歌。

在上世纪最后一个十年的微明曙光尚未触及日漫界的安稳八九年末,年仅二十二岁的松本大洋在『週刊漫画モーニング(MORNING)』上为他只发行了短短两本(现已绝版)的处女作『STRAIGHT』划上了句点。此后无迹可考,他在业界消失隐匿了整整一年有多的时间。然而此刻,一如人们都曾预言、察觉的一样,随着辉煌了整个八零年代的少年漫黄金时期的逝去,日本漫画也以某种更成熟、更深沉的姿态,毅然决然地踏入了二十世纪之终焉。

彼时松本大洋正不慌不忙地与表兄从神奈川乡间别墅休假归来,以万全姿态移籍转战到了小学馆从属的『ビッグコミックスピリッツ(BIG COMICS SPIRITS)』;从事之初,在以一部冷峻而炙热的拳击作品『ZERO』树立门户之后,松本于一九九一年夏重新执掌起自己借以出道的棒球题材,献上了一本凝汇着悠远湘南气味的『花男』。

这部情节直白、角色稀少的短篇,讲述了三年级小学生花田茂雄远赴乡下,与分居多年的棒球笨蛋老爸花田花男共度暑假的回忆物语;单行本发行了三卷——正是他最为如鱼得水的长度——便连同迅速完结的杂志连载一起,戛然而终。此后的大洋,尽管他长期保持着远超平均的姿态不断探求转型、自我突破,从『ZERO』的萧索到『乒乓』的紧凑,从『恶童当街』的混沌到『竹光侍』的空灵,然而在我看来,却再没有出现像『花男』般温润纯粹得接近本质,并以满溢着的生命力与爱、探索心之共鸣的上佳之作。

小父亲与小城町:「爸爸是从棒球星来的王子,BASEBALL四世。」

时间是一碗拉面只要八十日元就能买到的遥远一九某某年夏,暑假开始了。一心向学、冷漠世故、吐槽着「跟我们这班昭和末世出生的比较,平成的孩子会怎样发展呢?散漫的平成日本,社会上看得到青春的光与影吗?」般让村上春树与夜神月相拥泪流的台词的天才三年生花田茂雄,在母亲的决断下开始了回乡的少年征程。而与之相对的,茂雄的父亲,常识没有特技没有钱包没有工作没有大字都不识一只,全身每块横肉每个细胞皆是东京职棒巨人队拥趸——花田花男,热血笨蛋,三十一岁。

是松本大洋最擅长的双主角双线叙事。前半段一直是冷漠少年在自然中寻找自我、戒除傲娇的乡村回归物语,但是这个看似俗套的过程松本却拿捏得极棒:从佐田晴到虾垂钓,从萤火虫到独角仙,他从不缺乏令你感动得心肝颤抖的细腻琐事,只是这一切都来得太柔和、太细腻,甚至都想抱怨茂雄的身体怎么不诚实得快一点。而每到此时他便抖出卖萌必杀技花田花男大叔,他喜欢像慵懒家猫般海边随手找艘空船睡着,试过一人分饰自己和圣诞老人两角来夜袭自家,他拉着茂雄晨跑剪发钓鱼吃柿子,每赢一次棒球就靠商店街赠送的成箱食品度日,头脑未免令人担忧地简单。

怎能不喜欢他。松本用足三卷来塑造花男这个角色,尽管堆砌了各种有爱的细节,可是那并不够——花男得以触动内心、产生共鸣的并非棒球,而是那份岁月流转也无法洗刷的,纯粹得接近本质的坚守自我啊。因为这份全然天真的单纯,他比任何人都柔和;而也正是因为这种几近偏执的固执,他握棒时便进入认真模式有着一击必杀的决断,又比任何人更坚硬。

他对痴呆中风的老伯说,把五十年前的队员们召集起来,玩浪花棒球吧!他与为他打造了一辈子球棒的木匠甚六说,可是熟透了的柿子比什么都味美啊。他闲时嗜睡忙时赛,一击挥棒之后裸奔大吼「我把刚才的全垒打献给花田茂雄!」——这般悠闲日常,直到拐子佬登场想要说服他复出,大家才记起故事的主线……好像是棒球漫画。

「在光亮的地方,必然会有阴影的存在啊。你明白吗?」
「今天我来寻求你的指引。打不准也不要挥空棒,因为那样会让我不甘心。」
「一点也没有改变。很久之前,我在这里,给你击出六个全垒打。」
「但你要记得,能够打入甲子园的,可是我们啊!」

于是恍然大悟——原来这不是棒球漫画,而是夹杂各种私货却依然在试着用力描绘的,名为梦想的东西啊。

时隔多年,松本依然在画着那个游离于主流边缘的昨日英雄,从拳王五岛雅到乒乓月本诚再到恶童当街的小黑,不合时宜、空有技艺,却依旧以自己的方式默默地燃烧。在这层意义上,茂雄和花男都是。所以在夏末漫无目的旅行的第四夜,茂雄在海堤边沉默着凝望了很久,他终于停下说差不多了,就此打住,我们回去吧。

——回去吗?那职棒之梦怎么办?父子约定怎么办?
那个不知何时起俨然已经替代故乡的小镇,真的有你所想象那般,触手可及的安稳?
这份靠机缘偶遇玩乐日常所构筑的重逢羁绊,是否比你记忆中更脆弱?

不如稍歇。感性诉求高涨的此刻,我们不妨来谈点技巧与手法的理性。

大梦境与大追想:「飞得好远——我正在穿越赤道。」

每每提及『花男』,便不得不谈松本被读者扣得最频繁的帽子——超现实主义(Surrealism)的反复运用。首当其冲的必然是层叠出现的看似微不足道的各种空想离奇细节。如下:

押井守名噪一时的污点论中指出,由于动画是可以「人为达到完全操纵」的叙述方式(漫画同理),因此有意识地在镜头内加入计划外、非必要的无关内容——比如稀奇古怪的路人——反倒得以突显影像的临场真实感。然而在『花男』中,这何止称之为污点——简直是奔腾仿若大海的集体无意识。更关键之处在于,这全然不是为了突显什么真实感,甚至根本就不是为了「表现什么」而画,它们嵌入得太过融洽自然,简直到了将它们看做松本世界的必然性螺丝才是理所应当的地步。

台词是「松本的漫画,难道就是凌乱线条和随意乱加的这些奇葩玩意吗?」——哦不,我亲爱的孩子,你的主宾关系搞反了:「这种难以表述的超现实混沌、杂糅,你所从中看到的正是松本自己啊。」放弃逻辑的束缚、有序的经验、理智的认知,宛若游鱼般沉溺在他肆意捏出的寂静小镇里,反倒是更接近这种「表达」的本质吧。

而松本的画风无疑使他的叙述更靠近这点——对于刚接触松本的人来说,映入眼帘的一幕幕是拙劣而粗糙的,甚至不堪入目、难以接受——尤其是松本钟情于在单行本卷头以厚重浓郁的蜡笔为彩页上色,这作风更是雪上加霜。可是融入他笔下世界后才发现,这种粗放更接近松本美学的本质。

他提笔早已不受当代审美的拘束,他的画技纯粹得没有人体比例、没有场景阴影,不用网点纸不加速度线,只是最本源地作为「将思想画面化」的媒介来使,颇有反手冢的先锋意味;可是正因如此,他的画是「软」的,正是他深不见底的基本功造就了这种软:烂漫、肆意、舒张,满溢着的,松本流的生命力

提及『花男』的方方面面,氛围营造、分镜拿捏、剧情节奏、画面张力,丝丝入扣又震撼得摄人心魂。松本的软、松本的粗放、松本的各种细节所渲染的小镇的静止性,恰如其分地反衬了其余动作场景的动感。那便是松本流分镜之奥义:与数代画作家视为珍宝的手冢遗产相异,『花男』不依赖「以一系列分解动作步骤的画面来使读者靠想象补完时间轴空白,从而呈现一个连续的过程运动」这一主流模式,而更倾向于将积蕴许久的潜在情感能量集中于一帧内瞬间井喷,这种极限的爆发力赋予了静止画面在读者脑内停留时的张力、感染力,仿若万籁俱寂、千钧一发,时间轴被主观地拉伸延展,从而读者自己用脑补完成了这个运动过程的影像化。——那种爆发力,若是比作花男的击球的话,大概便是「连人造卫星都能打下来」的程度了吧。

而这些超现实混沌、这些粗放式画风、这些爆发性分镜,都像倾盆大雨般浇在了花男所承载的奔流感情之上。——所以,回去吗?就像秋季在富江岸边,拐子佬随手把棒球扔在地上,说,无数男儿都把生命消耗在这玩意上了,花男,出海吗?

——「我的大海,只有一个……那便是东京读卖,巨人队啊!」

有如『ZERO』借着拳击运动的外套 、描绘两个游离生死的男人开在世界尽头的永不凋零之花一样,寄托在花男身上的,也绝不仅限于对棒球的念想与对茂雄的父爱。那是有如大海般呐喊着、有如太阳般燃烧着的魂之赞歌——经年累月的梦境。背弃空白的时间。人声沸腾的体育馆。五万观众的呼声。你听得到吗?那首用十年等待谱曲、四夜旅行作词,高唱着梦想与坚持、唱着世俗与纯粹、唱着抉择与舍弃,唱着宛若向日葵般绽放生命的——男子汉之歌啊!

Recalled Out Summer ——

「沉睡不醒,无法实现的梦……」
「寒冷的夏天,炎热的冬天。你见过吗?茂雄。」
「棒球,棒球,棒球,棒球,棒球,棒球……真像做梦一样。」
「在河川长大的鱼无法适应大海。年过三十的男人也不应该在这里钓河童才对。」
「神仙、菩萨、长岛大人,求你让我成为全宇宙最强的职业棒球手。」
「提起精神啊,专心一致。我感到太阳的血脉在跳动。」
「能改写日本棒球史的人,我确信只有你而已啊。」
「啊啊,听见了吗……五万观众在向我欢呼。」
「你是日本列岛最强的击球手,天才的英雄。」
「我的海……只有一个。东京读卖、巨人队。」
「我要加入巨人队,还要成为四号击球手。」
「那将会是满垒的最后一球,反败为胜。」
「站起來。你的双脚就是用来站立的。」
「天才长程击球手、花田花男在此!」

「这里啊,花男,我,在这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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