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历了《圣母在上》(マリア様がみてる)和其他杂七杂八的百合洗礼那么久了的现在,也是没有必要将百合和 GL 分什么三教九流了,百合和 GL 一个样,而且「百合」,主要是 ACG 的环境造就成的,Lesbian(女同性恋)就是 Lesbian,那是要另外说的一回事,「百合」和 Lesbian 的关系文内会进行说明。本文将试图从纵览的角度分析「少女爱←→Girl’s Love」。

大正昭和少女爱主调启奏

现代 ACG 里「百合」的真正起源可以追溯到大正昭和时期(本文的大正、昭和战前到太平洋战争爆发为止,即 1912~1941 年间)的少女小说(Girl’s Novels)所描写的「少女爱」,而这些少女小说则是「少女文化」的象征。所谓「少女文化」,又以近代在女子学校接受教育的少女们为主体,确切来说是「女学生文化」。「少女文化」或「女学生文化」也是在如大正和昭和初期那样的近代才特有的,显得广泛而深刻。当时已经很明确「少女爱 = Girl’s Love」,用来特指未成年少女之间的感情和深刻友爱;当然通过 Love 这字面上本来就是那个意思,而这个英文词组,也展现了自明治初期以来的欧化运动的滥觞,以及日本人受到西方文化冲击后将其融于岛国独特文化的时代气息。也正是在这一时期,エス(Sister、Sisterhood 的头字母 S)这个词也应景诞生;除此之外,还有シス(也取 Sister 的 Sis)、おでや、おめ、オカチン、バウ、ハンドイン等等各种各样的其它跟 S 有相同意思的用词。有趣的是,今野绪雪在《圣母在上》中将エス(S)改头换面成法语スール(sœur),其用意在于引用大正昭和时期的用语来形容小说中学园女生之间的某些独特氛围。

昭和初期的女学生茶会。

エス(S)这个词于明治 43 年(1910 年)初见端倪,到了大正昭和时期,Sister(S)乃是深入当时女学生生活的用词,多数用于上级生和下级生之间密切特殊的关系。不过要提到女学生之间的「热爱」,不同的女学校有着不同的叫法。比如在迹见女学校是称为「ご親友」,学习院叫作「おハイカラ」,御茶之水(女高师附属学校)则呼为「オネツ」等等。エス变成女学生间最普遍的用法是从大正 9 年(1920 年)开始,即少女杂志进入了欣欣向荣的全盛时代,同样也频繁用于女学生之间的关系隐语「おめ」,与「S」相较,女学生更为喜好用后者。赤枝香奈子在《おめ与エス》一文中指出:「包括女学生在内的少女杂志读者们,借鉴于现实中的男女婚姻模式,建立起了一种女生与女生间的特殊的关系。这种关系,既是维系日常情谊的基础,又是对彼此『恋慕』的名分上的确认,同时还能将彼此的感情升华到新的高度,是纯粹而唯一的。受到这种『特殊关系』的影响与启蒙,越来越多的女生意识到了油然而生的感情可能性,女生之间以『姐妹』相待之风逐渐扩散开来。而由此派生出来的『S』关系,则俨然像是现实中的伴侣一样了。」

不过这种氛围的发展起来看上去是挺美好,但却在明治 44 年(1911 年)有过一场悲剧。当时新潟县发生了一起女学生情死事件,两位女孩分别出身工学博士和专卖局官员家庭,却双双离家出走并到海边相拥投水自尽。事发后,老师和同学透露两人在女学校时就形影不离,「每天手携手,昼夜不分到处散步,有时候会在运动场一角可以看到她俩偎依在一起。」其实这种俗称「おめ」的在女学校中盛行的亲密关系已经蔚然成风,却从未料到两名少女毕业后居然还保持这样的关系;之后,两人的父亲激烈地反对她们再来往,最后终于酿成悲剧……

这起女学生情死事件引起了很大的争论。尽管有一段时间来自社会零零落落的指摘不绝于耳(有舆论观点将女学生之间太过于亲密的关系视为危险的「病态」倾向),甚至有个别女学校禁止上级生和下级生在运动场上交谈共游,企图抑制她们向「不健康交情」发展,但到了 1930~1940 年间,社会上已经容认女学生这种交游了,觉得无非是很普通的思春期现象而已。之后非议之声逐渐减少乃至平息,紧接着「S」的使用完全覆盖了各地域,「おめ」的使用从此销声匿迹。

云水烟霞的 S 风景

Sister 的日常风景。

女学生在校园里必不可欠的就是书信往来,无论是同学朋友还是 Sister。尤其是「S」之间。少女们心头小鹿乱撞地写完信后精心地折好,悄悄地把信投入对方的鞋箱;或者,四下无人的时候伺机将信塞入对方手里……当时这种 Sister 之间的通信就叫做エスレター(S Letter,区别于一般同学和朋友之间的信),还有梳一样发型、一起喝茶读书等拉拉杂杂的活动,绝对跟亲友有差别之分。S 必有一方担任庇护者,就是「お姉さま」;还有一方是被守护的,即是「妹」,这关系基本上是一对一:「わたし(あなた)はあなた(わたし)のもの。——我(你)只属于你(我)」,也存在有年轻女教师和女学生结为 Sister 这样的组合。

除了エス(S),大正到昭和初期还有不少女学生的流行词,比如シャン(指美丽的人,女学生拿德语 Schön 来用)、ペット(英语 Pet,喜欢的东西、情人之意,女学生之间用来指代受老师宠爱的少女)、一対(本意夫妻、情人,女学生指走在一起要好的两少女)、イシンデンシン(「以心伝心」用假名来表现,本来是说不用言说也可意会的心情,被女学生拿来隐晦地说某某和某某就是以心传心结为 Sister 或男女双方自由相恋,意味「自由 Copule」)、モーション(英语 Motion,女学生经常用来起哄对一少女表示亲昵、爱意的另一少女,例「某某对某某 motion 了哟」)……等等。

这里要说明的是,Sister 作为少女文化的精髓,然而长久以来大家关注焦点主要集中在了少女和少女之间的同性交际到 Lesbian 明确点出同性恋性取向这个上面。「Lesbian」原本用来称呼古希腊时住在北爱琴海 Lesbos 岛上的居民,之所以会变成现在女同性恋这个意思,是由于传说住在这个岛上叫做萨福(Sappho)的女诗人召集不少女子跟她一起共欢,一般认为她是女同性恋的元祖,于是后来 Lesbian 普遍成为指称女同性恋群的术语之一。英文词「Sister」本意很简单,就是姐妹,而这个名词放到日本大正昭和的女学生之间却有另一种涵义。《下妻物语》的作者岳本野蔷薇认为:一如萨福催化了 Lesbian 定义的确立与转义的深化那般——少女小说家吉屋信子的作品,则是起到了深化 Sister 概念、将其情感与行为植入大众心中的元祖级意义。也就是进一步来说,Sister 与女同性恋有着相似性,很容易归类其中,到了 Sister 的出现才明确地从女同性恋、异性恋这些情感抽离,开始独立发展,它们则成了并行不悖的群集,而大正、昭和时期的少女爱,特指的是 Sister 下的少女之间的情感关系。

Sister 和 Girl’s Love 息息相关缺一不可。Sister 在女学生间会相习成风成为常事,当然也是有特定时代、环境等因素所决定的局限性——大正昭和少女文化极具时代的特征。少女文化指出了少女的「如梦似幻、清纯自然、思春情怀」非现实的印象,其中的少女趣味更是表达了「甘酸、感伤、幻想」的感觉。在亲人、同学、朋友当中,Sister 作为少女们的人际关系之一,集少女文化之大成,少女爱(GL)对于那些拥有 Sister 的少女们来说,简直是青春期情感上近似完美的诠释。

志水アキ《魍魉之匣》漫画版第一卷。

说到昭和时期的少女爱,相信大家都会想起 2008 年播出的动画《魍魉之匣》。京极夏彦在原著小说开头部分就已经挑明了赖子对加菜子的情感:「楠本赖子真的是很喜欢柚木加菜子。……,赖子绝对不是同性恋(原文:同性愛嗜好者『Lesbian』),她所抱持的情感和那些人(彼女達が持つせい的衝動)有点不同。赖子从未对其他女性有过这类欲望,且对加菜子也不可能真的付诸行动。但是,在加菜子身边时感受到的那股沉静的昂扬感,却比任何恋爱都更哀切;飘荡于她身旁的淡淡芬芳,也让赖子的心情不知悸动过多少回。」除了这个故事中赖子和加菜子的关系,另外一个作家田边圣子的文章里有段关于某种情况的描写:「潜进壁橱的两个女学生不知道在里面做了什么,满脸通红地推开隔扇而出。」到这里看毕,对大正昭和的「少女爱」是怎么回事就会有个大体的轮廓了。

花物语的璀璨流觞

大正昭和时期,只要是能够接受女学校教育的少女们,日常文化活动大都以阅读杂志和书籍为主,这些少女杂志则被视作「女学生的心灵之友」。当时有四大人气少女杂志:以最早的明治 41年 创刊的《少女之友》杂志为领军刊物,余下的《少女画报》、《少女俱乐部》、《令女界》也都非常受女学生欢迎。像吉屋信子、川端康成、井伏鳟二、吉川英治、井上靖、菊池宽等著名作家都曾经给少女杂志刊物投过稿。特别是吉屋信子被人推崇备至,世人将她奉为「少女小说 Charisma 作家」。顺便一提,吉屋在大众小说领域中晚年的代表作就是后来被改编成 1967 年朝日台时代剧的《德川家的夫人们》(徳川の夫人たち)。

吉屋信子《花物语》90 年代版上卷封面。中原淳一绘制。

大正 5 年(1916 年),正值弱冠之年的吉屋信子开始在《少女画报》杂志上连载不朽的著名少女小说《花物语》,这是一个系列汇总共有 52 篇的短篇小说集,作品最大特征就是篇篇均以花草来命名,如最初由七个少女讲述故事开头的「铃兰」篇,接着是「月见草」、「红蔷薇白蔷薇」、「桔梗」、「虞美人」、「白百合」、「紫阳花」到「金合欢」、「向日葵」、「风信子」……直至 1924 年间最后一篇的「曼殊沙华」,其端丽简洁的文笔和如诗少女情怀的纤细感受描写浑然一体,展现了流光溢彩的如花少女浮生画卷。吉屋在扉页开篇寄言「一去不返的少女时光,梦里盎然花飘香,朵朵绽放轻摘下,全都献给——令人爱怜的你」辞藻之美让读者爱不释手。韵致流转的《花物语》不仅将大正昭和少女们共同的生活体验牵连起来,也在少女的世界里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是日本少女小说史上最重要的作品。吉屋信子笔下的少女世态荡开于一笔,聚了又散,散了又合绵长到今日,不难理解「少女是凝聚着幻想的共同体」这说法,总伴随着「花季」直观印象,后世日式少女小说和漫画等创作品关乎少女普遍有花修饰的情状大概是源生于此吧。

到了大正 9 年(1920 年),洛阳堂刊行吉屋另一篇小说《阁楼的双处女》(屋根裏の二処女),带有作者的浓厚自传色彩,写的是寄住在 YWCA(基督教女子青年会)宿舍里少女之间「羞于启齿」的故事,在当时历史情境下,两少女追求至高的爱情实属难得,最是那刻上印记般的吻还有哀婉悱恻的情絮让人为之所动。吉屋在昭和 5 年(1930 年)发表的小说《红雀》,她成功地塑造了战前日本少女当中并不多见的性格坚韧不拔、拥有自我强烈意志的少女角色真由美,让少女读者们痴迷不已。后来,作者本人也成为了当时少女们憧憬的对象,她们自发成立了「吉屋信子 Fans club」。

吉屋信子《勿忘我》封面。

之后,她在昭和 7 年(1932 年)所写的长篇小说《勿忘我》(わすれなぐさ),讲述的则是同班同学少女的三角关系。吉屋在小说中将班上的少女分成了软派、硬派和占大多数的中立派,主人公受到模范生(硬派大将)和女王(软派大将)的双双争夺,展开了三角关系,最终达成「翅膀结局」!书里的文字将少女们生活风情以及情感纠葛描写得细致入微,少女趣味的气息扑面而来,很受女学生的欢迎。而且除了描摹女学生熟悉的学级风景以外,书中还涉及了家庭关系的话题,特别是主人公反感父亲的论调「女人结婚相夫教子是与生俱来的天职和义务」遂冲出家门接受了女王的诱惑,并越轨一起突破禁制出走,这种情节让少女们不禁心动不已,激起了她们极大的热情对书里感同身受。

不仅是女性作者,一些男性文学家也加入了这一题材的领域。著名的诺贝尔奖文豪川端康成于《少女之友》杂志昭和 12 年 6 月~昭和 13 年 3 月刊连载的小说《少女的港湾》(乙女の港),就是由他在昭和 10 年(1935 年)与自己 26 岁的学生中里恒子书信往来中提到的经历加工提炼而来。恒子本人少女时期曾就读横滨教会女学校,这部小说便讲述了港口教会女学校 13 岁的少女刚入学之际就被两个上级生少女追求,夹在她们中间摇摆不定的故事。其中配上了中原淳一的插图,该作一出立刻在全国女学生间掀起了一场狂澜。据说因为受到《少女的港湾》影响所致,使得全国上下女学校 Sister 激增。

川端康成《少女的港湾》完本封面。中原淳一绘制。

受到《少女的港湾》好评如潮的鼓舞,川端康成再接再厉于昭和 13 年 4 月推出了《花日记》,与《少女的港湾》不同的是,新作将之前的故事舞台由教会学校转移到了官立学校,同样也受到了少女们的热情追捧。《花日记》的连载期间,中原淳一还企划协同《少女之友》杂志社制作了《少女的港湾》真人摄影集,在全国众多女学生里选拔出三名少女扮演小说的角色三千子、洋子和克子,对照原作拍出了一系列的场景照片,配上文字片断刊登于昭和 13 年 6 月号的杂志上,遂而为《少女的港湾》人气锦上添花。

紧接着,菊池宽在《少女俱乐部》昭和 13 年 1 月~昭和 14 年 12 月之间连载小说《心之王冠》(心の王冠),背景是在和横滨一样的港口骏河(今静冈县)。对比《少女的港湾》的都市抒情风格,《心之王冠》则重在励志向上的风格——父亲死去、家境贫寒的少女受坏心眼的千金小姐欺负,在密友和老师的协助下来到了东京,最后留学当上了成功的声乐家。本作胜在情节跌宕起伏而又娱乐性十足,于是当时因《心之王冠》和《少女的港湾》的人气不相上下,少女读者中还分这两部作品的党派。

综上所述,少女小说对那时女学生的精神影响力非同小可。少女杂志除了刊登少女小说、抒情画等以外,杂志卷末也会有读者投稿来信咨询少女们的烦恼,谈及卷末读者来信,栏目上写着说明「咨询关于朋友、Sister、恋爱、将来的进路……等问题」,这种咨询称为「身の上相談」。关于 Sister 的问题,可见昭和 3 年 9 月号《少女画报》的读编往来:一位少女来信倾诉了自己和 Sister 彼此关系进退的烦恼,信中写着「我是女学校的三年级学生。比世间的任何人还要爱她,她也一样爱着我,我对此深信不疑,但是,不知为何会感觉我们彼此有种隔膜隐隐地横在中间,……」少女们字行间直抒胸臆,在他人看来何尝不是脸红心跳呢,编辑也欣然且很认真地回复「你们不能充分对谈造成隔膜的缘由是你们互相爱得太深了,所以害羞得面对面说不出口,其实,你要更勇敢点,……」诸如此类的内容。叹一下,真的是时代不同啊,这些都反映了战前社会的色彩和观念。

有趣的是,大正昭和的少女也有「追星族」。少女杂志卷首特辑通常刊登的宝塚、松竹少女歌剧团舞台写真,加上名门淑媛的肖像写真都吸引着少女们的热烈目光,她们共同热爱的「お姉さま」以号称天才少女小提琴手的诹坊根自子和才貌双全的贵夫人九条武子为代表;还有一些少女歌剧团的演员,如宝塚的小夜福子、春日野八千代和松竹的水之江泷子等等男装丽人都在少女中间红得发紫。她们对男装丽人的趋之若骛,这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当时社会的保守风气抑制了少女们对男演员的热情。少女们喜爱舞台上的丽人成行,沉浸于五光十色的梦幻中。此外宝塚少女明星写作亲身亲历的《宝塚日记》以及吉屋信子以歌剧团为背景创作的小说,也博得少女当中的绝大人气。难以想象少女们如此对少女歌剧团特别地狂热,竞相致力推波助澜……眼见「宝塚情结」发展成规模延续到今天,也难怪宝塚被公认是「日本的国粹」之一了。

在当时如果说「恋爱」是指世间男女的一般恋爱,那么「Sister」特有的少女爱是区别于男女一般恋爱的另外一种恋爱形式,就是接近甚至达到恋爱的程度才能结为 Sister。何况那时候将女学生的男女交际视为禁忌(タブー),不能「自由恋爱」,仅仅是和男子一起步行就会贴上「不良」的标签,比起「教养主义(教条)」上退居其次的男女交际,女学校的 Sister 反倒显得没什么。不管是有 Lesbian 意思的爱恋也好,还是有深刻友谊的喜欢也成,姐妹情感上的亲近也罢,少女喜欢上另一个少女结为 Sister 是普通再也不能普通了。她们在青春梦醒之前,在女学校这个相对伊甸园般的空间凭意志选择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爱情来圆自身其满,她们也管不着是不是「同性爱」这类。实际上,人的感情很复杂,在某些描述性词汇出现之前,有些具有这种那种情感的人自己都未必清楚将自己的情感应该划为哪一类别吧。少女尽缱绻,Sister 彼此对于 Girl’s Love 性质如何就由她们自己决定和选择。

前面说过,这种氛围和当时的时代背景是分不开的。又随着日本军国主义的穷兵黩武,许多女学生的父亲兄弟卷入了侵略战争中,她们的生活也因此笼罩上了战争愁云。当时少女杂志上开始出现一些「宣扬国威、振张国势」的政治内容;那时候医学的局限也让不少少女患病休学或者在读书期间死去。在种种阴影下,女学生们的青春也刻上了绝对期限——随着学年增加,到毕业之日的到来之际,女学生们都会强烈地意识到时间的短暂和现实的残酷。她们的 Sister 关系大多数都会在毕业的时候解除,紧接着就会面临新娘修行训练,迎接结婚组建家庭的既定命运。而且当时的军国主义政权宣扬女孩都要成为「军国之妻,军国之母」的贤妻良母,让她们以丈夫为中心绝对服从,然后作为母亲要从小给孩子灌输种种尚武思想等。在这种氛围下,所谓「女学校教育轴心」的「贤妻良母主义」有着很强的传统势力,但也有少数女学生会选择到上级学校进学(大多数女子专门学校和女学校并设的专攻科等,大学的话,也只有极少数提供女学生入学),之后再有部分人选择成为职业女性。

战前到战中,如此动荡不安的社会和对于自身、未来的闭塞感,可能是催生了如梦似幻、绚烂优美的少女文化的缘由吧。

其实大正昭和女学生大多数人的命运归宿如今看来还是比较令人心痛的,吉田秋生的《樱之园》漫画尾声文字片段也许是最好的注脚:「——盛放到极致的最后花团在风中摇曳之际,漫天飘散的花雨里,随发梢一起飞扬的,是注定无法排遣的悲伤;凝眸而视,这里、重复几千次乃至几万遍:『喜欢』亦或『讨厌』,仅供我们感情支配的地方,都是男子不能涉足,只属于公主们的国度;舞动的樱瓣,则是佩饰在我们头上的冠冕。」

吉田秋生《樱之园》尾声。

少女们在共同的国度里秋波流转,意有所属,却当时间推移化为雨迹云踪,春光抛人远,不免有「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之感,这便是大正昭和时代令无数少女前赴后继的少女爱。

战后少女爱难寻踪影

如今 ACG 界的「百合」被用来代替少女爱(GL)也是出于种种偶然,甚至说两者之间本来并不存在什么必然性的关系。其实用 GL 来表达少女之间情谊这个内涵本应该是最为正统、贴切适当的,但在实际的 ACG 界之中,却出现了截然不同的局面。前面我们已经求证 Sister 和 Lesbian 是并行不悖的群指代,Sister 特定群体以及其产生的少女爱在战后的昭和末期就已难寻踪影,就此少女杂志日渐式微。至昭和 30 年(1955 年)最人气的少女杂志《少女之友》宣告停刊后,少女杂志的主体战前女学生文化就此水流花落春已去了。

昭和 20 年(1945 年)日本战败,美国军队随即进驻日本本土,整个国家陷入了恐慌中,人们迫切渴望突破颓废、虚无和绝望的樊篱。但此时纸制品也成了管制资源,书籍和杂志只能偷偷地出版在黑市上流通贩卖,这些制品称为「赤本」。不久,「漫画」就在大阪黑市的赤本堆里复活了——或者说是现代日本漫画的萌芽,「漫画之神」手塚治虫便是站在赤本浪潮顶尖上的漫画家。手塚自幼就爱好故乡所在地的宝塚歌剧团,一直期望把深受少女欢迎的宝塚歌剧团舞台画成漫画。到了 1953 年,他终于将这一想法变成了现实——融汇宝塚风的幻想童话《缎带骑士》(リボンの騎士,又译蓝宝石王子)。该漫画刊登于《少女俱乐部》杂志,不仅是现在,当时的作者手塚本人也断言它就是「日本少女故事漫画第一作」。漫画里的女主角莎菲雅由于命运捉弄,阴差阳错地女扮男装,经历了重重磨难之后,与真正的王子有情人终成眷属。这样一个英气十足又不失纤细柔美的少女王子,自然而然地获得了少女读者们的热烈支持,手塚收到的读者来信也经常有「我也想扮成男生试试看」这样的话语,《缎带骑士》的续集《双子骑士》也同样延续了少女王子的幻想。

手冢治虫漫画全集《缎带骑士》第一卷封面。

正是在手塚治虫的大力推动下,原本日本战后的漫画全归类于「儿童漫画」的局面被改变。漫画界就此迈入了少女漫画、少年漫画等根据读者对象划分不同类别的新时代,赤本也逐渐转向了「贷本」(贷本即租借图书)。1961 年,以若木书房为中心的漫画租书业蓬勃发展,以当代少女日常生活为主要的创作内容的漫画如雨后春笋般涌现,确立了漫画的校园青春题材类别。

在这段时间,《花物语》的 S 之香犹存,直接影响了后来的众多少女漫画。其中,木内千鹤子描绘的少女漫画作品多以「友情」为主题立意,漫画承接了《花物语》的精神,少女爱的气息相当地浓郁,着重表现与友人交往是少女日常的幸福之一。这种将日常琐事构绘出故事的手法,将现实和读者的距离给拉近了,获得了少女读者的喜爱。同时期的漫画家还有田中美智子、巴里夫、新城幸子……等,她们的作品也是采用了和木内同样的主题。在田中美智子的漫画场合,她的内容相较之木内,更为重视校园是故事首要的舞台,比如说穷苦人家的女孩和有钱人大小姐在校园里亲密交往,分享彼此的秘密,结下深厚友情这样的故事,透露了 S 的性质。而上田敏子早在 1958 年开始画的漫画《初》呈现了 S 的样貌,之后的另外一本,《果然本乡同学!》(やっぱり本郷さんネ!)则以开头的台词「现在 S 之花开满学园!」直奔向 S 世界的主题。

伴随日本政府宣布「战后终焉」,日本进入了经济高度成长期。各种社会思潮风起云涌,少女群体连带少女文化也面临新的一轮冲击。也正是在这一时期,少女漫画周刊开始兴起,很多人印象中的那些背景动辄来上大片花朵和满是月亮和星星的闪亮大眼瞳等风格都是从这时候开始的——别忘了,这些梦幻的点缀元素源自大正昭和时代的少女文学,漫画把那些元素给画出来了。而且这些新的漫画整体创作方向又强化了对「自由恋爱」的追求具现,原本那些朴素甚至让人觉得老土的贷本漫画就此退出了历史舞台。

花园的终焉

到了昭和 46 年即 1971 年,日本第一本男同性恋向的杂志《薔薇族》主编伊藤文学提出了「百合」这个词,作为「百合」这词最初诞生就带有跟「薔薇」這男同性恋相对的意思。说白了,百合本来就是对应 Lesbian 的隐语,接着在同一本杂志设有女性读者交友的栏目「百合族单元」。之后,专门制作成人色情电影的公司「日活ロマンポルノ」(Roman Porno)看上了「百合」这词,推出了冠名「百合族」系列的色情影片。先从1983 年《制服百合族》DVD 化后改题的《水手服(セーラー)百合族》两部开始,然后是 1984 年的《OL 百合族 19 岁》,1985 年的《制服白百合族的恶作剧游戏(悪い遊び)》,1993 年、1994 年的《新百合族》两部等,有官能小说《女教师百合族》,到现在 2007 年还有个色情影片叫《平成百合族》。

这些色情影片系列当时在社会上引起了部分注目,通过杂志和媒体,让人们多少知道了有「百合」的存在。受色情影片影响,「百合族」是女同性恋的认识却更为深刻,甚至有人故作大惊小怪地说:「女校岂不是百合族的群落么?!」说不定有点反映 80 年代女子学校存在「百合族」这样的现象呢,也先入为主带有那么点色情的猥亵味道,「百合族」这个词在认识最广泛情况下,也是 80 年代的流行语之一了,说到这里,这算作百合的「黑历史」吧(笑)。

无独有偶,同样是 1971 年,集英社麾下的少女漫画杂志《Ribon》刊载了山岸凉子短篇漫画《白色房间的双人》(白い部屋のふたり)。看标题还挺像《阁楼的双处女》,不过却是描绘夹在生活与情感缝隙间的两少女,最后以一人之死告终的悲剧。山岸凉子说本来是要画「少年爱」的,先画了两少年主角的设定交给编辑,但是编辑将其却下道:「比起画两个男的恋爱啊……倒不如尝试画一下两少女的如何?」因为那时候的少女漫画界是不大认同男性 Homosexual 题材,所以山岸的代表作《日出处天子》最初大胆加入男同性爱成分也曾经遭到过挫折,根据山岸这一番所言对照起现在满世界飞的 BL,GL 却捉襟见肘的情况,饶有趣味。在《日出处天子》连载完毕的十几年后,她老人家也不禁感慨:「唉,想当年我画《日出处天子》的待遇,再看看现在少女漫画,如果不加入ホモ(取 Homosexual 的 homo)成份就不行,只要加入了ホモ,多多少少怎么说都能夺人眼球,都不会有人出声。」……不得不说真是有意思的 BL 和 GL 立场颠倒。

山岸凉子《白色房间的二人》封面。

山岸那篇《白色房间的二人》也作为少女漫画史上的早期直接描绘女同性爱内容而闻名,当初七十年代的少女也有人看过该漫画就懵懵懂懂地叫道:「这是エス(S)吗?!」当然,她们会如此地吃惊以及对 S 没什么太大的认识也不奇怪,因为昭和末期的女学校是不能和战前的女学校同日而语了。

和山岸一起被称为「花之 24 年组」的池田理代子在同年发表了《惟有二人》(ふたりぽっち),池田理代子跟同时代少女漫画家位于少女漫画世界坐标上,描绘少女之间恋爱等情感可算是真不少,像《惟有二人》那样的中短篇代表作也有《桜京》、《摇荡的早春》(ゆれる早春)。1973 年发表的《桜京》首当其冲,让贷本时代走来的池田受到了一定瞩目,《桜京》讲述的是,遵从母亲遗言的女主角胜子来东京投靠未曾谋面的叔母,邂逅了男孩子气的少女樱京,并且围绕两人身世秘密发展了一段暧昧感情,这些中短篇都是以血缘联系的姐妹爱,也可以找到池田漫画屡试不爽的人物设定模式,也是至今仍常见的模式——小鸟依人的女孩和王子型的女孩的搭配。

先从池田理代子的作品着眼,纵观少女漫画界关联到女性情谊的漫画,不难发现,似乎都有一条规律,那就是「男装丽人」,这时期内,在此类有男装丽人登场的漫画框架里,这些身披男装的少女角色逾越性别,造型给人一目看上去是理想的美少年,自身又有女性特质的内驱力,让少女读者们倍感亲切,男装丽人在漫画世界里的大放异彩,不妨用「宝塚情结」一概而论。池田的一部堪称 70 年代少女漫画黄金时代的开山之作——《凡尔赛玫瑰》(ベルサイユのばら)女主角之一「白玫瑰」奥斯卡就是这样的一位经典少女漫男装丽人,还跟《缎带骑士》的少女王子莎菲雅并列为少女漫男装丽人两大王道。

70 年代中期到 80 年代后期,部分少女漫画家先后对女性情谊进行了题材上的探索,少女爱像是在少女漫画下绵延不断的暗流,偶有水声哗动,其中不乏佳作。那么这里就简略列举几部作品:

  • 一条由加利《摩耶的葬列》——这是表现手法相当怪异的作品,可谓是少女同性爱的青春葬礼;
  • 里中满智子《白羊座的少女们》(アリエスの乙女たち)——1987 年有改编的日剧版,虽然整体上是描写年轻男女激烈的爱情,但两个女主角青涩的初恋却是献给了对方,然后发现是同父异母姐妹才转移到两个男主角(汗);
  • 矢代昌子的《Secret Love》——病弱喜好绘画的少女爱上了另一个少女,为她买柠檬色的围巾,尽管相思成疾却未能有结果……;
  • 福原广子《表姐瓦勒丽娅》(従姉ヴァレリア)——准备结婚的蒙特蒂娜和八年不见的表姐瓦勒丽娅再次相会,身患绝症,命不久矣又背负着阴暗的过去,杀人如麻的瓦勒丽娅却拥有一个秘密,那就是:非常爱蒙特蒂娜;
  • 筱有纪子的《中音少女》(アルトの声の少女)——将思春期特有的少女感性刻画入木三分,一身男生打扮的悠有和只想独占她的麻美经常吵闹个不停,却又羁绊深得谁也离不开谁(2000 年,声优绪方惠美曾经策划将此作改编成 DRAMA CD 并亲自撰写剧本且主演);
  • 有吉京子《Applause -喝彩-》——一场推理游戏将「过去」和「现在」的爱恋连结起来,只是,「过去」的女学生和女老师天人永诀,并且女老师受着束缚,「现在」是两少女通过追寻到老师的「过去」,彼此不经意的爱恋悄然发生;
  • 坂井久仁江的短篇二则《北侧校舍的桃色阶梯》、《明之明星女学院之夏》都相当有趣——后者女主角和学院里的「大明星」姐姐纠缠不清,虽然磕磕绊绊,却还是痛并快乐着。到了 1989 年,则是昭和年代结束的一年,五十岚优美子推出了《巴洛斯之剑》(パロスの剣),故事内容是,将自己当作男性的公主和身份低贱的洗衣女经历了大风大浪,最后在一起了……

这时候,我们可以看到多数描述女性深层关系的少女漫画要么充满了灰暗糅杂着不安,要么就必然经历一番令人沮丧的纠葛过程不能释怀,一般是以悲剧性的结局收场,少量喜剧成分的漫画中也满是悲酸的离别与淡淡的伤感,让人在笑声过后,体会到了现实带入的苦涩。总之,那是一段少女爱泪痕斑驳的时期,如同彩虹前连绵不断的阴雨,在那个年代表现女性情谊的漫画走过了一段迷茫的发展路程。可以说少女对自由恋爱的幻想已经很难容纳这种女性情谊的幻想,战后少女们和战前女学校那个空间距离已经被拉得相当遥远了,已经没可能会和战前少女们有共同的幻想。《樱之园》里的少女群像剧无疑是对这状况最好的回答,战前的少女们在女学校和宿舍的封闭空间里,青春期很长一段时间和同性耳鬓厮磨、相互接触,产生的情感就只在「少女的国度」漂漾,才会促进了共同拥有的少女爱,换句话说,大家都一样是不能自由恋爱,少女小说则是共同幻想最为牢固的媒介。而战后的少女们没有那种体验且觉得很远不可及,是因为生活环境比较宽裕了,不像战前少女那样囿于女学校和宿舍两点一线,战后少女出到社会的选择相对变多了,不光只有成为贤妻良母一途,并非和战前少女群体一个生活纽带,所以,导致了过去《花物语》构筑的 Sister 体系颓然崩溃,「战后终焉」也成了 Sister 的「花园终焉」。

宝塚情结的窗口

让我们来看一下萩尾望都之前 1974 年推出的「少年爱」(Boy’s Love)元祖级漫画《天使心》(トーマの心臓),萩尾谈到关于其原型《11 月的 Gymnasium》的创作之路,萩尾在构想之际本来设定全部登场人物为少女,结果最后全盘推翻都换上了少年,「太像纳豆那样的黏腻了」萩尾如是说,究其原因,虽说全都是少女也会产生不错反响,然而当时少女漫画总体风格总萦绕着悲哀、灰色的情调,女性之间容易见光死的深刻关系总不禁会让人产生遗憾,而对萩尾这样浸淫少女文化很深的人来说,这种黏黏乎乎的充满细腻柔情却又会染上悲剧色彩的遗憾,使她难以接受,照她的说法,觉得同是女性的视角来看太过于「阴湿」,然而少女们也会对漫画里同样的性别身份容易唤起现实的压迫感。

于是,萩尾尝试其他的可能,创作途中想起了少女们心目中犹如圣地般的宝塚舞台以及她们喜好的男装丽人,男装丽人不都是借着少年的外表远离少女本身的现实——在舞台上造梦吗?这给了她突发奇想,同样的故事为什么不能发生在两个男性之间呢,而且男性因为少了女性的社会束缚,可能会淡化少女们对现实的带入,使其阅读漫画的时候,对漫画内容的审美上取得更好效果,对,就是这样。她付诸想法,开始了重新创作,以自身一向「少女的赞美者」立场将少年为主体创造了少年爱漫画,意外获得了成功,随其之后是 1976 年竹宫惠子的《风与木之诗》也让少女们满心欢喜地接受了。

像上面的通过对少女性别符号加以变化,使少女们发现自己作为少年的分身在虚拟世界里尽情无限想象的作品,就是作为 BL 漫画萌芽很偶然的诞生。可以说,BL 是少女文化的衍生物,最早期的 BL 漫画充其量也只是将宝塚情结投射和变异,并经过一番组合和联想后衍生的一种暂时替代品,接着在这基础上不断地完善与发展,BL到今日已经成蔚为大观的新类型了,而且 BL 和现实的 Gay 大有不同之处,也是因为少女们独特的宝塚情结以及只限存在于她们的幻想体系而已。

那么,再说一个有趣东西,1988 年,《天使心》改编为电影《1999 年世纪末暑假》,别看是 BL,电影仅登场的四位少年角色可都是由真正的少女来反串,想必会在观影的时候心里一直在回响:「她们都是男生,都是男生……」但真是非常有难度呢(笑),晦涩诡异的剧情内容,清淡的情欲表现,尽耽美所能的氛围,少女演员借着少年角色接吻,惶惶然想到思春期同性之爱在时空连续里跃出转瞬而逝的火花……这里不禁思忖,当年战前有 Sister 少女爱的女学生和战后受自由恋爱熏陶的女学生在时代里虽然有不同的情况,但一样的宝塚情结审美却在那《天使心》舞台背景里交叠起来了。

发芽生根的百合

轻小说铺天盖地的现在,忆起了已经逝世六周年的冰室冴子,集英社看板作家冰室冴子被冠以开创 80 年代轻小说时代的旗手之名,甚至还说,如果没有冰室的登场,80 年代以降到现在,就不会有后世轻小说以及其中的少女小说继往开来、生机勃勃的局面了。80 年代泡沫经济的表面繁荣,客观上也促进了以服务女性为主体的商品和服务的广泛发展。由少女漫画的领域向少女小说的领域一眼望过去,少女小说的写作以冰室为首缓慢有序地在发展着,《Cobalt》(コバルト)是集英社的少女小说为主的杂志以及小说单行本系列品牌。冰室在 80 年代的作家活动以杂志《Cobalt》为中心发表连载小说,期间冰室少女小说系列的代表作诞生——《Clara 白书》(クララ白書),书中以札幌的教会女子校宿舍为舞台,这就重新回到了吉屋信子以来正统少女小说的氛围。而且有意思的是,女主角桂木忍是吉屋信子的大 FAN,随身携带着吉屋信子的小说搬进 Clara 宿舍,时不时发一下花痴,妄想自己走入《花物语》的世界。

今野绪雪《圣母在上》小说封面。

1998 年,在间隔了 10 多年之后,和冰室一样为《Cobalt》写小说的今野绪雪重新拾起了前辈小说优秀传统,少女小说从此又迎来了一个大发展的时期,《圣母在上》凭借其优秀的素质,和良好的商业运作,将少女爱的优雅与纯洁的印象传到到了每一个读者、观众心目中,其徐缓温纯、优雅精致的风格也为百合今后发展打下了基础。由吉屋信子所开创的少女爱小说,到了冰室冴子那里,融入了战后新时代情况下的社会风气与价值观,而借由今野绪雪小说的成功将其发扬光大了。

进入 90 年代乃至二十一世纪,少女漫画里关于女性同性爱的主题也开始转向明朗、轻松的路线,其中有椎名亚由美的《与你的丑闻》(あなたとスキャンダル)、樱泽惠里香的《LOVE VIBES》、一条由加利的《谎言的嘴唇》(うそつきな唇)……等不胜枚举,什么事情都是有发展脉络,不是一蹴而就过渡到今天的百合的。随着社会变化,观念的推进和 ACG 界互相渗透,这年代开始有一些关于女性情谊的用语,在动画和漫画里启发了更多样的视角和创作灵感,语境的范畴更加令人琢磨,比如レズ(Les),是レズビアン(Lesbian)的略称。但在日本,Les 和 Lesbian 有着细微的差别,因为 Les 是对 Lesbian 的蔑称,而且又带有色情产品的印象,真正的 Lesbian 很讨厌 Les 这个词,要么用レズビアン(Lesbian),要么用ビアン(Bian)来称呼(日本人真是爱用外来语硬套一气啊)。于是,又衍生有几个用语,像レズもの(Les 物)来区分强调色情的 Les,ビアンもの(Bian 物)则是真正的 Lesbian。

有些作品虽然是女性同性爱的内容,却用一定的手法将性取向的焦点给模糊掉了,于是有现实感不强的特点,所以微妙地说那根本不是真正的 Lesbian,这就是众多 ACG 百合或少女爱作品的表现,而有明显 Lesbian 性取向的着力点,表现就是 Bian 物的视角,则有了百合、Bian 要素之分,举个简单的例子,やまじえびね的漫画《LOVE MY LIFE》、森下裕美的《夜晚海边回程的巴士》(夜、海へ還るバス)和松浦理英子的小说《本色女人》(ナチュラル・ウーマン)就是 Bian 物,实实在在说真正的女同性恋之事情。

继续 ACG 环境慢慢发芽生根的百合话题,在八十年代还有大量描写兄妹禁忌之恋、少女之间同性爱等内容的系列动画 OVA《Cream Lemon》吸引了不少宅的眼球,1984 年~1987 年系列中的《Escalation》一共 3 话,叙述女子学校少女的性爱关系,甚至还有 SM,2001 年则有新版的《新世纪 Cream Lemon Escalation~Die Liebe》;《别堕落真子 MAKO・性爱交响曲》,对性有恐惧感的少女衍生出自己的成熟形态分身,与其完成了一场性爱;《STAR TRAP》宇宙警备少女情侣的冒险故事,有变性情节,嗯,这就是「扶他」。ACG 世界开始渐形成活水滋润百合。

1991 年,池田理代子同名漫画改编为数 39 集的动画《给哥哥的信》(おにいさまへ…)播出(台湾又译为《亲亲天使心》)。该作充溢着古典式耽美和宝塚情结,演绎了激烈与阴暗水乳交融的女子校之 Girl’s Love。有折原薰和朝霞鈴这两个男装丽人,全剧少女们深陷情感纠葛,剧情显得压抑灰暗;1993 年,《美少女战士》动画版和漫画版同时制作,添加了当时比较流行的美少女变身和美少女战队的要素,本是一部很少女向的作品,却受到了无论是女性还是男性的一致喜爱,都有纷至沓来的爱好者对美战乐此不疲,成了大众作品,也始料未及风靡地全世界;1994 年,《少女革命》横空出现,宝塚情结在本作里成了渲染主题的催化剂,以异色独特表现方式包装华美的 Girl’s Love,深邃无比的剧情多样变奏,辅之以那别致的画风和动听的旋律,让此作斐然升华,尤其是 1999 年上映的剧场版《少女革命~思春期默示录》更是将这种少女革命的世界观之美发挥得淋漓至极,仍令至今的不少动画相形见绌。

剧场版《少女革命~思春期默示录》。

后来日本动漫同人界等当中又将少女爱(Girl’s Love)重新提起,同人界的 BL 也已在蓬勃发展,少女爱是因为表达女子之间的爱和强烈羁绊性质差不多,所以很自然而然地拿来了这样的等同指代,等于是从大正昭和穿越而来换上了另外一种模样。不过要注意的地方是,少女爱是大正昭和女学生 Sister 这个群体相对封闭的用词,如今,Sister 已然明日黄花,少女爱失去了 Sister 的依托,就跟大正昭和时期的使用有了微妙区别,少女爱可以说是转到了 ACG 爱好者土壤上,不再依存女学生特别是 Sister,吸收的营养当然也不同,百合提出来正巧跟 GL 一条路撞上,GL 与百合就此相互啮合在一起,百合这个词也不像当年 Sister 群体所用的少女爱固步自封。

打个稍微长的比方来说,「Sister」是一栋古旧公寓,全部提供「少女爱」住宿,「Lesbian」是一座大楼,然后「Sister」被夷平为废墟,里面存活的「少女爱」住户要找个地方安置,现代「GL 百合」又在名为 ACG 新土壤上共同盖起了一栋崭新大厦,「少女爱」搬进了大厦里「GL」房间,但是环境和住「Sister」时当然完全不一样,而且占有数也不够「百合」多,「百合族」走出来的「百合」是新一代住户,「Lesbian」大楼发展势头趋于饱和,里面居住环境有些拥挤不堪了,而「GL 百合」是新兴大厦,居住环境相对不错,这时候就有一些「Lesbian」大楼老用户,看中「GL 百合」大厦条件,选择移居过来,「GL 百合」大厦也来者不拒,照单全收。这些住在新大厦的「Lesbian」用户,旧习难改,依然保留了不少 Lesbian 影子,这就是为什么让人感觉百合与 Lesbian 那么难解难分的原因所在了。因此,S 的关系名称少女爱从大正昭和发展到现在已经移步换形,词句虽保留,内容则已突破了 S 的封闭式堤防,是以少女爱 = Girl’s Love。

Girls 系学园综合漫画志《百合天国》封面。

GL 同人在九十年代现起了一大热潮,并且经久不衰,当时在同人界占据主要位置是以 BL 为主的作品,虽说两者源头是差不多,但像这样大规模 GL 同人的大爆发,真是史未所有,宝塚情结的新发挥在这个关口起到了推波助澜作用,像天王遥和天上欧蒂娜那样的英气逼人、王子型少女堂而皇之出现,FANS 发现他们多年追求的梦想居然轻易在动画中得到了近似完美的演绎,以至于不少女性 FANS 不用再另外需求 BL 等等间接方式就可以发泄心中那种难以捉摸的少女感情,在角色身上似乎看到自己心中那颗雀跃的心,这对她们的触动以及喜悦就不是轻易可以想象的,开始把过剩的感情转移到美战以及少革里面。于是,女性恋爱的同人漫画就在这种背景下获得了巨大的发展,遂为同人界更添百舸争流的风景。早期的百合漫画综合志就有《EG》(1994),之后还有《百合天国》(2003)、《花开少女学园》(2003),随而《百合姐妹》就是现在的《百合姬》了。

《圣母在上》动画版于 2004 年播出而一炮走红,这股「百合」爆发的热潮不但在日本本土 ACG 界引起了不小的轰动,甚至还把这个风潮吹到了大洋彼岸,吹向五湖四海,连一向以文化大国著称的美国也产生了 Yuri(百合)群体,并且也把少女爱(Shoujoai)拿来用,毕竟原本的 Girl’s Love(ガールズラブ)是和制英语,又可写成 Girls Love、Girls’ Love,而 Girls Love 在英语圈意思等于「恋女童癖」(差不多是萝莉控嘛)很容易造成误会,不过这样一来就非常明确整体指称方向了。

在日本方面,爱好者之中对百合的关心日益浓厚,当然分歧也不少,例如他们认为,《圣母在上》引起了一场风暴,但是也造成了「摹仿圣母的不含性爱创作出来的女女关系就叫做百合」这误解普及,百合风潮的勃发,现实当中对同性恋有排斥感,以及并不知道百合到现在为止历史的(大多数)人就开始闹腾「百合和 Les 是不一样的!」其中稍微了解过去有 Sister 小说存在的人就说:「百合是 Sister 的继承者,只属于思春期的柏拉图之爱」,也有人说:「Les 是色情的、肉欲的,百合和 Sister 非常地理想美和纯洁无瑕」,还有「因为百合原本是 Les 的,带有那么点色情感觉,所以还是用 GL 这个词称呼多好」,「因为不喜欢百合本来的色情产品黑历史,所以用 Girl’s Love 的人增多了」等等这些调调到今天层出不穷。

还有另一种说法,「同性爱」这个词是基于精神医学方面「性取向」的概念为准,精神医学上的「同性爱」定义和一般的同性恋者所指的「Gay」、「Lesbian」这个名称实际上有所差别。「Gay」、「Lesbian」这种词是个人在自我同一性上自己所认识、肯定的性取向,正是这样对同性恋而言的「性取向」,进一步来说,「Gay」、「Lesbian」就是「性的志向(意愿)」,就是说「性的选择」,再打个比方来说,我们能说福泽祐巳和小笠原祥子是 Lesbian 么?不好说,但是我们可以说她们是百合和少女爱(GL),所以,百合和少女爱(GL)未必具有 Lesbian 的属性,但是有同性爱的影子,换句话是 Lesbianism,同性恋倾向本质上还是和同性恋者有不同之处(可以参考前面关于《魍魉之匣》那段),因此,Lesbian 以百合来美化也是可行的,因为本身是温和的、不一定是指向「性的意愿」用词。

无论是百合还是 GL,这两个词之间本身并没有含蓄和露骨的区别。也许是少女爱(Girl’s Love)从近代演变到现代衍生了百合这个词吧。如今的百合、GL 和少女爱几乎已经是同义了,但是站在二次元立足的取向角度而言,是要稍微跟「Lesbian」这个概念加以区分的。GL、百合不见得一定是 Lesbian;Lesbian 形态当中会包含百合以及少女爱(特别是放在青春期环境的)的发展——可以这样说,Lesbian 是决定性取向的定义;而少女爱、百合并没有特别用于取向的意思,但有可能会包括 Lesbian。当然,「百合」与 GL 一样,主要是 ACG 的环境造就成的;女同性恋,正是百合的隐语,并无什么二致,女同性恋和女同性恋倾向都归于其中。

这种以少女之间朦胧的情爱关系为主要线索,以校园故事发生背景为主的类型,逐渐在 ACG 界占有了一席之位。受《圣母在上》动画版热播的影响,此类题材以及扩展被统一贴上了「百合」标签,用来指代 ACG 中女性角色之间的恋爱和深刻友爱,而主要在华文圈里包括 Lesbian 形态的少女爱被排除出外,被人们使用 GL 这一词强制割断本意划分来称呼(其实这流毒实在是太深了)。回顾两者发展的历程,虽然两者本身彼此融合对应,自不待言,百合和 GL 一体,叫法不同而已,两者从诞生那天起就有了不同的命运,百合虽然曾经被多次变更含义,发展道路也比较崎岖,但在《圣母在上》的影响下,逐渐疏淡了原本「百合族」附带的成人色情感,被赋予了美好、纯洁的性质,上升势头十分迅猛,一言以蔽之,百合族已经接近死语,而反观 GL 从少女爱于战后昭和末期断层之后再出现那天起,它所代表的含义就不断给修正、萎缩,甚至在华文圈用来作为百合的对名词出现,显然是倒打一耙的二元论,两相对比,真是命运殊途啊。也就是说,百合一开始是相当于 Lesbian,现在差不多覆盖等同 GL,原来的 S 被百合取代,而 S 本意的少女爱被灌之以 GL,且百合本意是 S 和 Lesbian 的一些共同点。

溯源的结束

少女爱或百合已经不像我们所认为的那样是一块铁板,少女爱或百合有各种各样的形态,各种各样的味道,都可以任君尽情想像,任君尽情品味,那是一种审美情趣,因为内容并不是一成不变的,对其有所知感,玩味其所在的舞台,随着时间和空间的变迁而不断获得不同的收获与心得吧。本文自不量力的「溯源」也就到这里了,就标题来说,战前的百合是河的上流,在河的上流一路风景看来,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返回头一看,看来在上流的风景驻足过久了(笑),真是揽翠胜地啊,不过本来就以追寻源头为主,慢慢沿岸往下走,到中流,中流则是进入二十一世纪后百合的泛萌化,这就不是本文的重点了,继续走向看起来无尽头的前方,那就是后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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