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科幻一梦、漫画家四十年：对话萩尾望都

写在前面

轻声柔语、仅有一米五有余高的娇小身躯——萩尾望都并不是人们想象中那种革命性巨星式的外表与形象；然而她的卓绝才能、以及她为少女漫画界所做出的巨大贡献，早已使她声名显赫、仿若传说。

而欧美的读者们，终于借着 2010 年出版的英文版短篇漫画集《A Drunken Dream》，首次接触到了萩尾望都老师的作品。

而对很多漫迷来说，2010 年那届圣地亚哥漫展的亮点，则是有幸亲眼目睹被尊为「少女漫画之神」的萩尾望都老师登台受访。在这次采访中，由欧美漫画界的知名学者 Matthew Thorn（同时亦是萩尾望都的多年粉丝、《A Drunken Dream》的翻译作者）担任口译，萩尾老师将她身为艺术家的多年感想与智慧，婉婉道来。

萩尾老师，今天我想以一种稍微别具一格的方式开场：有件东西，我想让萩尾老师您过目——这是我所收集的老师您的画作中我最喜欢的之一。您记得它吗？

呀！这是……哪本画集里的来着？

是《CLAMP 的奇迹画集》（《CLAMP ノ キセキ》）。

噢，对，我想起来了，这是我画给 CLAMP 的一幅画。这画的是 CLAMP 的哪部作品的来着？（萩尾老师恍然大悟）是《Clover》吧。

可否请您概述一下这幅插画背后的创作理念呢？

如前所述，这幅画是基于 CLAMP 的原作《Clover》，再加上我对作品中角色的个人理解后创作而成的。这是我令角色们登台演出的场景，配以我心目中构想的适合他们的样子。而画中演出服的设计，则是基于宝冢歌剧团的服装而取材绘制的。

喔，宝冢！

唔——宝冢是个非常华丽的歌剧团体呢，在日本是国民级的了，不知 Matt 你对这方面的东西熟不熟……

我知道宝冢的噢，而且我看过他们演手冢治虫漫改《缎带骑士（蓝宝石公主）》的那场。

噢，原来你看过呀！

是的。老师，请允许我稍微把话题扳回来一点：您所代表的是日本少女漫画界革命的开端，而 CLAMP ——我们可以说——代表着的是少女漫画界的今时今日 、当代的现状。在您看来，自从您踏入漫画行业以来，漫画界所发生的最大的演变是什么？

我记得在我还是个国小女生的时候，我便是捧着漫画长大的了；在那年头——五六十年代，绝大多数画少女漫画的其实还都是男性漫画家；还有一个特点是，最早那批少女漫画，总有着一定量的科幻系故事存在。

今时今日，在阅读 CLAMP 的作品的时候，它总是令我情不自禁地想起儿时看那些科幻系古早少女漫画时，那种由身至心的强烈的兴奋感——诚然，与我年轻时所读到的那些相比，CLAMP 的故事情节自然是复杂而有深度得多了。

在本次盛会上，依然还是有许多欧美读者们未曾听闻您的大名。您有什么想对这些新晋粉丝们说的吗？来激发他们对您作品的探索与兴趣呢？

唔，是说「如何拉人跳坑」的问题吗……嗯……在美国漫画这边，超级英雄依然是大行其道的最主流题材，但我也希望美国读者们理解漫画作品故事的多样性和可能性。

漫画的语言，还可以用来讲述各种各样的故事，不只是超级英雄——同样的叙事媒介，不过叙述的内容则是异彩纷呈的。多去尝试吧。

萩尾老师，以您对现今的少女漫画界的了解，您最喜欢的作品又是哪些呢？您个人是否有几部漫画作品推荐？

我最喜欢吉永史的《大奥》，还有二之宫知子的《交响情人梦》。

喔，交响情人梦！在下也是弹钢琴的喔——

嗯，我也会弹。

另外还有一位新晋的作家，东村明子（東村アキコ），我喜欢她现在连载的作品《海月姬》。这部新作斩获了讲谈社漫画大赏呢！

萩尾老师，在您看来，当今的漫画家所面临的最大困难是什么，您觉得这些问题又要以怎样的方式去克服呢？

漫画面对的一个很现实的问题是，今时今日人们的娱乐消遣途径的选择大大增多了——网上冲浪啊、电子游戏啊等等，不胜枚举。在过去，漫画对孩子们来说是一种至关重要的主流娱乐方式，但它今天的地位与重要程度却已昔不如今。

除此之外，另一个严峻的事实便是，少子化时代的儿童数量减少了——日本的人口结构正在经受剧变，市场规模产生了变化。由此看来，今后最大的市场或许就会落到中国的头上啦（笑）。

但愿美国也是呢。——萩尾老师，您的不少漫画中都含有科幻元素或主题，而现在科幻却不像往常那样随处可见了。时下流行的少女漫画大多是描绘日常生活，或是学园背景的故事，您觉得为什么这会随着时代而改变呢？

在任何年代，我们都会看到一个现象，那就是只有极其有限的一小部分艺术家，有能力去驾驭科幻题材的创作。

写科幻最大的挑战便是，它不基于我们的现实……为了将读者引到故事的世界里面去，你要描绘出足够多的丰满的场景来构筑一个引人入胜的故事。

还有就是要牢记，人们自然而然地会倾向于那些接近他们平凡日常生活的故事，因为容易共鸣。不过，直到今天，日本也还存在着很多在写优秀的科幻故事的漫画家——像 CLAMP 那样的。

另一位科幻题材画得很棒的漫画家是清水玲子，她已经画过像《月光迷情》、《辉夜姬》等几部长篇系列作，而最近她正在着手于《最高机密》这部漫画的连载。这部故事讲述一个分析死者大脑的组织，从脑内抽离、分析他们生前所有的经验与体感、所有曾经做过的事。因为人的大脑中，总是充斥着各种不可告人的秘密的（笑）。

谢谢老师安利，听上去真是非常有趣呢。接下来让我们来聊聊老师您的艺术创作过程：在您最初出道之时，像纸笔、器材之类的这些东西，您都是用的什么呢？

在我最初开始画画的时候吗……这么说吧，现在你去街上，可以轻易买到那种 B4 尺寸大小的、预先装订处理好了的专业原稿纸。但在我出道的年头，这类 B4 左右的「漫画用纸」根本就不存在。所以你要去买那种超大一张的原生纸——我是说，像 1 平方米那么大的，然后再自己按需要剪裁成小份。

那对当时的您来说想必是非常艰难的吧。

真正艰难的地方是，这种超大尺寸的原纸只有在大城市市中心的店里有卖。

那么，当时您用的笔和笔尖都是怎样的呢？那些东西，是不是也和今天市面上的型号截然不同？

我用过的有一支「G 笔」（在笔尖标有一个「G」字符号的画笔，可用于描绘不同粗细的线条）、一支「圆头笔」（译注：原文作「丸ペン」，笔尖为圆头状、常用于描绘原稿高精度的细节）。这两支是自我出道时便用上了的多年战友，这么久了我也一直没换过。还有就是印度墨水（India Ink）。

这些年来一个极大的转变就是，虽然我早已习惯了用笔刷和墨水来填充画稿的黑色区块，不过现在好像大家都改用更简单上手的 Cockpit 啦——

呃，您是指，Copic（コピック）？

（萩尾老师大笑）噢，噢，对！是 Copic 呢。（译注：日本 Too 公司所产的一款多色马克笔，近年来因其廉价易用而逐渐流行，也算是漫画家的常用装备之一吧。）

您是否用过数码设备，像是电脑或是手写板这些装备来尝试作画呢？

我最近有在练习使用它们，但这方面我还不是很在行就对了（笑）。我有用过电脑来处理一些上色的步骤，不过手写板嘛，我最近才开始接触使用它。距离能随心所欲地用电脑画线，我还任重道远呀。

我也这么觉得，在电脑上作画和纸笔手绘的感觉相差太多了。

小马，你也画画么？

我偶尔画一点。

（用手写板作画）很难吧，你说对吧？（笑）

萩尾老师，您说的是。下一个问题——纵观现代少女漫画的画面风格，您认为——从美术的角度上看——过去您出道的那个时代和现代相比，最大的差别是什么呢？

我觉得最大的差别是角色的头身比例。在我刚出道那时，那种头部比身体大出许多的画风比比皆是；我有时会想，或许日本女孩子的头真的有那么大吧？（笑）——而在今天，头部的比例明显被画小了很多，而身体则是被描绘得越来越细而修长了。

您觉得这一变化，会不会是也从侧面反映了日本人民审美观念上的某种改变呢？

唔……早在我还青春的那些年头，少女漫画作品的读者群体仅限于年轻小女孩之中，因此，故事里的角色们——为了契合读者们的期望、与之产生代入和共鸣——也被故意设计成了较贴近少女的头大身小形象。

我觉得这其实是一个读者群体的年龄的问题。随着当初的读者群体渐渐长大，从小学女生到中学生，再到高中、或甚至进入大学阶段，读者们想看到的，永远是和她们自己的身材、形象相似的角色；而这也正是个中原因了。

萩尾老师，纵观您的作品——我读过了《A Drunken Dream》，您的短篇漫画合集。我注意到了死亡相关情节的频繁出现。要么是目睹角色们牺牲死去，要么是很多人物在剧情开始之初便早已死去。是「死亡」这个元素的哪个部分，特别地能够打动您呢？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便意识到了人终归有一死的这个事实。尤其是在我上中学的那几年，我日思夜想，虽然现在我还活着，但在我的认知之外——说不准今晚我就忽然心脏病发、然后明早便就此一命呜呼。（笑）

我发现，越是长大，我就越难去想象自身的死亡会是什么样子。所以，当我在读其他漫画家的作品时，我便渐渐地培养起了——对别人怎么去描写这种「日益消退的死之触感」的特别的兴趣。

那您觉得，人们是否应该对「死亡」抱有畏惧？对于这一事实，我们又应该怀着怎样的状态、心情去面对呢？

突如其来的「死亡」、我想对于任何人而言都是非常难以接受的。但当死亡来临之刻，从终极意义上，这是交由神来做出决断的事情。除了不得不坦然接受外，你——作为人类——无能为力，并不能改变任何结果。

CLAMP 曾经有过一部作品，故事中某城市里的居民们都是长生不老，而其后发生的是——正因为人们永不死亡，这座城市从未有孩子降生——他们丧失了对于创造新生、传承生命的动力与渴望。

我认为我们人类的大脑被设计成，对于「拥有大约一百年的寿命」这件事，是感到恰好合适的。

原来如此！这可真是个非常独到的观点呢。在短篇集《A Drunken Dream》中，您是如何决定、选择哪些故事会被收录进去的呢？

（萩尾老师望向客座席）Matt，请解释一下你是如何决定哪些故事会被收录进去的。（笑）

那我说一下了哦，决定具体被收录作品的其实是在下没错呢。而我选择是基于——说实话，我觉得这是个满有趣的过程呢。您知道「Mixi」，日本的社交网站么？在那上面有个萩尾老师漫迷们组成的粉丝向版块，我便登录进去开了个讨论帖，说：「如果有这么一部 200 – 300 页的短篇漫画集，每部短篇不超过 50 页，你会向尚未接触萩尾老师的英语读者们推荐哪几部作品收录其中呢？」

我收到了各色各样的回复，而其中有几部作品的名字总是反复地被提起——在此基础之上，再融入我对于「萩尾老师代表作」的个人理解——或许我自己的品味也对结果有影响呢，嗯……这就差不多了……

原来如此，这便是（这本短篇集）从筛选到问世的内幕过程呢。

没错。随后，当一切都尘埃落定、这本书的发售情报公开后，我回到当时的那个讨论帖里坦白，告诉日本的网友们，那个投票都是来真的，那部曾经提到的短篇集也确确实实地会在近期上市——这不只是一个随随便便的粉丝调查而已。（笑）

于是今时今日，我们便有幸能出版——在整个北美大陆的第一部——您的英文版短篇漫画集。那么，若是我们要将您的一部长篇系列作引进北美连载的话，您会向我们推荐哪部作品为好呢？

这……这还真是难以抉择呢。不过如果把大任交给 Matt 负责挑选的话，我想他大概会选《托马的心脏》这本吧。

近年来，对于 Scanlation 的争议频起（译注：就是国内读者们所熟知的「漫画汉化组」，放在本文中即为「英化组」了。但为避免误解，本篇中回归原词，统称 Scanlation），也就是指有人会扫描整卷漫画、翻译成英文、放到网上，给网络上的人随意免费阅读。对此，您的立场如何？以及，您是否有什么解决此难题的思路、建议呢？

我认为最好的解决方法就是让持版权的出版方找到他们，然后予以版税的制裁。

如果您的作品有朝一日能全部转成电子版、让全世界的读者都有机会接触它，您觉得这样会如何呢？

我觉得这个想法很好！而且我自己也想通过便利的电子版，来接触全世界优秀的漫画。因为想要买齐全套的纸质书，可不是随时随地都有这个条件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