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
一九四四年春季,手冢治虫因战争关系被派入军需工厂担任劳动员,双手不幸感染细菌几近坏死;所幸天佑,一年内绝症被奇迹般地治愈。一九四五年战争结束,随着十七岁的手冢入读大阪大学附属医学部,日本历史亦迈入了一个崭新的篇章。
这段时期——自此直至一九四七年末——俨然是大多数研究手冢著作的一截鲜为人知的空白:在第一部震撼全国的名作『新宝岛』诞生之前,我们初入大学的漫画之神是一种怎样的生活形态?他是如何决定踏入业界的、当时的日本社会又酝酿着何等的波澜?本文为你呈上这份珍贵罕见的手冢日记,它不仅详细地记述了这段漫史最初的创作经历,更是刻画了一个在昭和年代的飘扬风霜中,平易近人、温和而又谦逊,并且始终不懈前行着的漫画之神。
全文分四部。嫌正文太长的偷懒同学,可以直接拉到底端,阅读 Karuto 的总结性吐槽。
摄于三六年四月,漫画之神八岁。池田小学校制服。
昭和二十一年(1946)
6 月 2 日 (日)
整天都在二楼画「遗失的世界」。
母亲今天去了京日(注)。她看到我的漫画果真被印刷出来,惊讶之余不由得咯咯地笑了起来。
(注 · 京都日日新闻。当时正连载我所画的「珍念与小京」。)
6 月 7 日 (五)
今天翘课没去学校。一整天都在画「遗失的世界」。晚上,芋喜(注)哭着说她掉了「匹诺曹」这本书,然后把二楼的壁橱弄得乱糟糟的。因此晚上睡着后跳蚤很多,令人觉得困扰。
(注 · 芋喜乃妹妹美奈子的昵称。)
6 月 8 日 (六)
迟到了一小时才到宝冢(注 1),意外地却坐到好位子,但歌剧内容不怎么样。今井兄弟们全体出动,也前来观赏。
芋喜那本不见的「匹诺曹」好像是哭芋(注 2)把它藏了起来。
(注 1 · 指宝冢歌剧。注 2 · 哭芋是同居人的绰号。)
6 月 9 日 (日)
整天都专注于「遗失的世界」和钢琴上。
6 月 10 日 (一)
花了整个上午把我的房间大扫除一番,然后吃饭。今天风非常大,我的房间吹进了一地的旧报纸和擤鼻涕的纸。
6 月 11 日 (二)
虽然是睽违已久的大好天气,但实在是太热了!再加上九点半时就把便当吃掉,早已饥肠辘辘,做什么事都觉得有气无力。齐藤和小久保搭船去了中之岛,我一个人则在暑气难消的家中动弹不得。
6 月 12 日 (三)
晴天,酷热,汗如瀑布似地流个不停。跳蚤和虱子到处都是。
今井和工藤去了宝冢。我在 YMCA 的二楼和三年级的朋友闹着玩而没去成。晚上,大口喝着好久没喝的啤酒,可以说是闷酒吧!
6 月 13 日 (四)
从今天开始学校不点名,很多人上到一半就跑掉了。脑膜俱乐部的伙伴去会馆听交响乐,而我则千里迢迢到京日去交漫画原稿。京日那里的柜台好像有点低能,一点都靠不住。
在回来的路上,顺道去吹田的关西漫画家俱乐部那里。那是矗立在有着江户遗风的街道上的普通住宅。
四十八岁、有着皱纹的欧巴桑在铁桥下的水洼里游泳,还不时傻笑着。
看了今天的报纸,好像有为精力充沛的校长每天只要半加仑的水和三杯米就能过得很好。
6 月 14 日 (五)
今天也翘课。整个上午都在画「遗失的世界」。下午开始专心练钢琴。因为太热了,一整天都打着赤膊。
「遗失的世界」初版稿封面。
6 月 15 日 (六)
二点时(是半夜喔!)被闹钟惊醒,半睡眠状态下用望远镜观察月蚀。不巧正好是个多云的夜晚,而且我也睡眼惺忪,所以看不太清楚。嘴里咬着从黑市买来的、二个五元的美国面包,为了要把月亮看得一清二楚,我非常专心仔细地瞧着。月全蚀的时候,因为闹钟坏掉没响,所以我没有爬起来,一觉睡到天亮。
从白天开始,演出「再一次死亡」(注)的每个人便在屋顶上拍纪念照。之后,话剧社的人兵分三路,我们和工藤一起到中央公会堂的集会所去,在那里朗读柴科夫的「犬」这本书。旁边的房间,社会党的家伙们在那喝茶,似乎说得口沫横飞、滔滔不绝。
礼堂那里临时举办了一场演讲,但偌大的场地内只有二个听众。(这其中一位是下一场的演说者,另一个则在睡觉。)这也未免太可怜了,我把它当做是善行,站在二楼的角落里听着这场演讲,最后只剩我一个人。连我也要走时,因为场面实在是太冷清了,演讲的老式像是用着悲哀的语调,不断地呐喊着。
晚上,久未谋面的小山内跑来找我,还留下鱿鱼丝和香烟。
(注 · 当时我参加学校的话剧社,此为初次公演。)
6 月 16 日 (日)
持续了二、三天的酷热之后,今天气温下降,下起雨来。
姑且不论是为什么,林先生非得在这种倾盆大雨之中跑来不可吗?他来向我借网子,说要采集标本。正好我在收听「含羞草之花」这个节目时,他搞得浑身湿答答地回来了,据说是在森林小屋里吃了便当。后来一直到傍晚,没有什么特别可说的,却还是一屁股坐下来,赖在二楼不走。托他的福,我根本没听清楚「含羞草之花」到底在说些什么!?
6 月 18 日 (一)
从早上起来便绞尽脑汁地在思考,却怎么也想不出有关这次连载漫画的一些好点子。好不容易画好带去学校时已经是中午了。和脑膜俱乐部的朋友一起去国际电影院看「夜晚发光的脸」。电影院实在太热了,让人觉得想要发起羊癫疯似的。整部电影看来,在摄影技巧上是不错的,但在场景与场景的串联上不够流畅,不能让人马上明白整个剧情。
6 月 19 日 (三)
从中午开始有合唱团的练习,但三年级及四年级的人来得不多,最后闹成一团便解散了。回来后我继续画「遗失的世界」。
6 月 21 日 (五)
下午到关西漫画家俱乐部那里,遇到了大坂。看他一会儿光着身子在炉灶旁不知在干嘛,一会儿又慌慌张张地跑来跑去,真是个毛躁的小伙子。他真不愧是个漫画家,头发乱蓬蓬的,而胳膊则是白皙皙的。和拥有相同兴趣的人聊天,这还是第一次。他拿了「漫画家」第三集的原稿给我看,还有他画的一些动物漫画及一流画家的古画本等……其中我最喜欢酒井七马的画。原来与我想的一样,酒井以前曾着手将漫画电影化。关西漫画家俱乐部大约有四十名会员,其中有些人已有相当年纪。不管怎么说,我是最年轻的一个(注)。
后来去南部正太郎的家里拜访,恰巧他不在,只好约了下次见面的时间就告辞了。
岛野家的鞋子掉了十三双,价值大约一万多元,一家人非常地难过,义文也差点哭出来。这时隔壁的家伙们都跑来了,本多先生开始发挥他的长舌功夫。桂树先生他们根本也不管盗窃的事,甚至还问:「太太,你家芋头的幼苗是打哪儿来的?」听说在庭院角落里有个很大的鞋印。
很快地,我也发现昨天花了好大功夫,甚至弄湿了脚才洗好的那件衬衫,也被偷了。
(注 · 这是误会,更年轻的会员也有。例如十五岁的东浦美津夫即是。另外东京的小岛功也是会员。)
6 月 22 日 (六)
回来时和小内山一起到神崎川的某家咖啡店去。那里的主人拜托我拿海报,因为他招待了很多东西,所以虽然觉得讨厌,也无法拒绝。
6 月 23 日 (日)
用昨天买的上等墨汁(注),一整天都在画「遗失的世界」。
(注 · 这是我初次使用墨汁,以前都是用墨一点一点印上去的。)
6 月 24 日 (一)
一直到中午都在画「珍念与小京」的原稿。写信给大坂与南部先生之后,便到京日询问是否要继续画一事。结果,仓重那家伙却不在。买了面包和卷羊羹回家,吃得肚子饱饱的。
6 月 25 日 (二)
雨天。很久没去学校,今天一去就被一群恶友拖去松竹座看「卡萨布兰卡」这部电影。可能因为是得过奥斯卡奖的电影吧,意外地觉得还不错。
今井他连最近宝冢的经费危机都不知道。唉!真是悠哉悠哉的人啊!
6 月 26 日 (三)
从中午开始是话剧社和音乐社的集会,没谈出什么结果大家便回去了。继续画「遗失的世界」。
6 月 27 日 (四)
早上五点开始便在新温泉的入口排队(注),虽然说是为了朋友之间的情义,但是我又累又困、肚子又饿,等了四小时几乎快让我神经衰弱,最后我终于买到票时才发现,三张票怎么够八个人坐呢?唉!最辛苦的人还得被赶到外面。
(注 · 当时要看宝冢歌剧,要有好位子非一大早在入口处排队买票不可,我为了朋友,经常得干这种苦差事。)
6 月 29 日 (六)
今天早上第一次听到夏蝉可爱的叫声。午前去了京日一趟,我之前画的作品已三天没有连载,觉得心情非常恶劣。
6 月 31 日 (?)
这一天是实际上不存在的日子,所以对于我今天做了些什么事,是没有办法发表的。
7 月 1 日 (一)
白天和母亲一起到京日,与松冈、仓重二人会面。当我听到我的连载漫画意外地受到好评时,觉得很满足。回家路上,买了一个十五元的红豆饼来吃。
7 月 2 日 (二)
白天都在画大坂拜托我的 TOP 原稿。昨天在比基尼环礁,最后的原子弹爆炸实验以失败收场,但长门战舰只受到一点点的损伤。
7 月 3 日 (三)
我和林先生到四桥的电气科学馆去。欣赏「昆虫的星座」(注 1)及「十万美元之虫」(注 2)。大坂回信给我,还附上酒井七马对我原稿的一些批评。
比基尼环礁上强烈的放射线对海中的鱼儿好像毫无影响,它们仍正常地游来游去。据说目标舰上那些实验的羊也仍悠哉地吃草。
(注 1 · 电气科学馆的天象仪,卡鲁·路易斯所制,是战前亚洲最早设置的。注 2 · 天象仪的内容当时一定和美国电影合并放映,这部电影是肯林格兰德主演,是配合音乐跳舞的芋虫故事。最后变成蝴蝶那一幕,是迪斯尼摄影棚帮忙拍摄的。)
「遗失的世界」初版稿封面。
7 月 4 日 (四)
早上在画「珍念与小京」时,玉置和今井来家里玩,母亲叫我动作快一点。我手忙脚乱地好不容易画了八张,母亲帮我拿去京日交掉。
早上就这样匆匆忙忙过去了,下午起又热又累,根本懒得动笔,半天都在挖肚脐。突然,我发现这些脏东西是在我出生时就附在肚脐上的,因为它们都是脐带的渣滓。也就是说,在隔了二十年后,它们第一次被挖出来。
大部分都已变成像疮痂一样乌黑。这些对于二十年前就形成的疮痂,令我非常惊讶,不由得想感谢天地神明。
7 月 5 日 (五)
傍晚,和父亲及玉置一起去竹田家拜访。恭听许多有关出版的事情,但结果却不得要领,还被蚊子狠狠叮了几口才回去。
晚上,浩(注)和我的内裤全部不翼而飞,浩只好光着老二穿上长裤,让人觉得情绪非常不好。
(注 · 弟弟,现在大阪。)
7 月 6 日 (六)
今天虽然想要好好专心画漫画,但十点左右今井兄弟就跑来,一直赖到中午才走。下午开始,园田陪着「全国宝冢会」的杂志编辑前来,直到八点半才回去。接着小山也来了,一直聊到十二点,最后便睡在我这里。唉!当个社交家还真辛苦。但是吃了小山送我的蛋糕后,总算觉得心情还不错。
7 月 7 日 (日)
到去年为止还是卢沟桥事变纪念日,从今年开始却只是牛郎与织女这对情人的日子了。
上午十点十八分二十三秒,我意外地收到北田的上田寄来的快递。浩今天去箕面,得到三只大紫蝶。如果三只都是完整的雄蝶,那今年的交配将比往年迟得些吧!父亲是愈戒愈迷,为了赌麻将,竟然拿走八十块钱。
7 月 8 日 (一)
不巧今天下雨,而且是倾盆大雨。昨天苦心完成的「遗失的世界」,因湿气太重而黏糊糊的。我和母亲试着用电热气看能不能烘干,但怎么样也干不了,实在很烦。十点左右离开家里,到梅田的理发店里去,接着去拜访大阪新闻社。全身满是泥泞。
十二点在大阪车站东口和江上(注 1)会合,二人一起去拜访酒井七马先生。我到现在才发觉江上又瘦又高,坐电车还得低头呢!
酒井他是借住以为人见先生家里的二楼。因为火灾被烧得无家可归,他房间里什么东西也没有。后来我们有如老友般不拘形式地一直聊到傍晚。我们三人非常谈得来,话题也愈聊愈多,几乎没有像这么亲密的朋友。后来聊到漫画电影,便开始批评广濑蟹平(注 2)。之后大家提议要来设个儿童漫画协会,这协会的杂志「哈啰,漫画」也决定由我来执笔,另外还让我们看了各式各样的画本。
在大阪车站和大坂分手后,便直接去拜访小山内,他让我吃了配给的面包,真是有够难吃!听说他那个地方十天会配给一次这种面包,再一人给一个取代白米的鲑鱼罐头,令我非常惊讶。
可是在回去的路上,我到「神崎川之哲」的家里去了一下,才听说他们那里一个月都没有分配到任何主食。
回到家已九点,也没吃饭就念了一点书,少国民新闻(注 3)来了一封信,又拜托我帮他们画一些连载的东西。
(注 1 · 大坂的本名。日记里将这二个名字并记。注 2 · 是大阪新闻画社会漫画的漫画家,不知借由什么门路,立刻就被开除了,后来没有任何的消息。注 3 · 是现在的每日小学生新闻。从战争开始到战后改名为「少国民新闻」。是我初次连载「小马日记」的地方。)
摄于出道之年,一九四六。
无差别总结性吐槽(by Karuto)
- 在「漫画少年」杂志崭露头角前,早期的日本漫画市场依然是由主流报纸占据,比如京都日日新闻、少国民新闻等。
- 「遗失的世界」是手冢早年投入最大精力的一部短篇作品,日记中比比可见的整日埋头创作(该作两年后才完稿发行)。
- 十七岁的手冢俨然是位热爱兴趣俱乐部活动的好少年。音乐部、演剧社、合唱团。但光是听名字就觉得十分可疑的脑膜俱乐部是……?
- 热爱音乐,家中有钢琴。可见条件还是比较阔绰的。
- 手冢,和当时的每个大学新生一样,翘课是家常便饭。我几乎可以断言,这是在青春期——不分国度、跨越时代的浪漫。
- 去宝冢歌剧院欣赏戏剧是当时风靡日本大学的逃课搅基约会泡妹子手段,地位相当于今天的情侣电影院。真是优雅的兴趣啊。
- 大学时代的基友(损友?)中,今井和小久保是手冢最铁的哥们。整日流连于宝冢、公园、影院,有时还会到手冢家里骚扰串门。
- 特别喜欢看电影,也坦承从电影中学到许多技法。
- 同时,也很早便有了将漫画电影化的设想(后来的「阿童木」梦想成真)。
- 关西漫画家俱乐部是大学时手冢参加的重要业界组织,那里有着日本的初代死宅。
- 画本画家酒井七马对手冢影响甚大,两人也交谈甚欢,最初的儿童漫画协会构想亦来源于此。
- 初次接触墨汁。之前的作品,手冢竟然是用墨一点一点印上去的!
- 有一个喜欢看「匹诺曹」的弱气妹妹,和一个光着老二穿牛仔裤的变态弟弟。还有同居人,似乎住的是公寓。
- 喜爱夏天,但对炎热的天气很没办法,一出汗就不想画漫画。但是会裸体弹一个下午的钢琴(哥哥也是变态?)。
- 非常善良。偶然路过空空如也的演讲堂,会抱着可怜台上人的心情认真听到最后。
- 为人亲善,和学长学弟之间关系良好。但有时也会有「社交家真辛苦啊」的感叹。
- 嗜零食,经常偷买红豆饼之类的奇怪东西。看月蚀的时候,吃的是从黑市买来的美国面包(黑市!)。
- 热爱生活,心思活络。六月三十一日是肿么回事?
- 日记最后提到的「小马日记」,是手冢作为职业漫画家的真正处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