骤雨急降,因读书滞留的女高中生被困在图书馆,瞥见馆外树下淋雨的幼童们,于是招呼他们进入馆中避雨,奇妙的冲突由一根火柴开始,不断酝酿升级,走向失控,然而阵雨转瞬急逝,混乱戛然而止。

成熟稳重的图书管理员,滞留图书馆的少女,入馆避雨的恶童,正如臆想图志在「热带少年夜」中的分析(请参看原文),这是围绕规则和秩序设置的三角关系,图书馆作为秩序之地,阵雨发生时秩序即遭到入侵与破坏,恶童们的行为乖张难解,有如空降神兵,以至于我在作品未被汉化前的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以为她们并非人间的生物,而是如雨灵一般的存在。

「强烈地,强烈地想要闭上眼,这样的话,周围便会陷入黑暗,那本应是真正的彻底的黑暗。」

这段在漫画开头(见《黄金时代①》)重复了两遍的文字应该是来自某本真正的书吧,也许正是打开这篇漫画的钥匙,但我和臆想图志循着原文和黄金时代这个名字的两种搜索都没得到确切的结果,最接近的可能是:这段话或许来自古巴革命家何塞马蒂的同名日文译著《黄金时代》,但也可能不是。

不管怎么说,少女通过纸面探知的是与其年龄不符的陌生世界,于是她合上书仍在思索:「可是却难以做到啊」。难以做到的是什么呢,越强烈却越不敢?还是真正的彻底的黑暗并不可得?或许是可以体会的,当我们闭上眼睛,所得并非真正的黑暗,而是无数噪点密布的无光之幕,正如我们捂住耳朵,也会有隐隐的噪声,这是无可抹去的自我存在感。某年去贵州旅行,我坐在山间民宿的露台上,看着天色渐渐暗下来,然而山和树的轮廓竟不是照片那样清晰的纯色剪影,而是无数噪点模糊下的层层灰影,主体如此强烈,任何时候都不能还客体以本相,即使在黑夜闭上眼睛,我们所见仍然不是真正的黑暗啊。闭上眼睛能真正遁入黑暗的,只有死和睡,意识逐渐消散之际,虚无之门渐开,那里才有真正的彻底的黑暗。

很多作品呈现出丰饶的感性,并不需要过于理性的解读,但随着对柚木和的更多了解,渐渐发现其作品中的每个细节都不是闲来之笔,黄金时代的开篇意味深长,至少结构上极为精巧。少女同伴轻轻从背后遮掩住她的双眼,那样程度的黑暗不算什么,自己闭上眼睛亦不可得。同性之间的亲昵,安全的刺激感是青春期常见的,p94 页那个微妙的亲吻(影子)随着阵雨忽来,就嘻嘻哈哈的散场了。而在《黄金时代②》中,同伴们对志奈子安全温和的欲望,或说少女本人对这种欲望的感知,实现为孩童们不合常理的激烈侵犯,世界忽然失去禁忌,早有什么在其中暗暗滋生,受到惊吓的少女短暂的失去意识陷入昏厥,体验了真正的彻底的黑暗。

在《①》的题图中,少女闭着眼睛,走在被淹没的图书馆,仿佛废弃多年的自主之地,高耸的书架虽然威压如故,根基却已浸泡入水中,植物已在室内生长,没过脚踝的水面上布满绿油油的浮萍。在《②》的题图中,仍然是图书馆,纸质书依然整齐的陈列于架上,却成为角落的死寂之处,水线更高,植物疯长,蜻蜓在头顶萦绕,少女全身侵入水中却仿佛出声歌唱,这一幕无论如何都让我想起哈姆雷特中以疯了换取自由的奥菲莉亚,就这样唱着歌沉入水中死去。

青春之残酷凛冽,最常体现于性和死,生命力最炽热时,自我意识却刚刚萌生,探知的触角向外界伸出,不再懵懂,禁忌与开放相伴而生,投入本能即是黑夜,投向秩序则是白昼,或说仅仅是服从规则获得庇护吧。性是最初最易开启自我意识的本能甬道,一旦获得自我,就像获得自由,却也极易深陷虚无的泥沼,本能包裹下是一片黑暗(却还不够)。而死是真正的意识消散,昏迷则是这一状况的浅层体验,但还是要比睡眠来得深刻。本能的刺激和随之而来的昏迷,被瞬间强化的自我和忽然消散的意识,《黄金时代》就是这样的故事吧,少女到极致。

这些难以言明的感受,铺成了柚木和这一作品的底色,令我久久不能释怀。麻美们是怎样的孩子呢,好像没那么重要,叵测的行为令他们更似寓言,我们明确的跟随着少女志奈子的意识体验着故事。然而全篇最精妙的转折发生在 p117 到 p119 页,志奈子将麻美踢倒在地,形成了一个意识停顿,这个停顿是双向的,首先是麻美在 p118 昏迷了两格,令我们直接失去了事件进展的表面推动者,然而我们真正在这一页失去的是事件进展的体验者志奈子。阅读时,柚木和这个极为高明的设置给我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由此体会到黑暗的真谛,客体和主体之间的交替是这样发生的:志奈子踢出麻美,随着她的眼睛望去,麻美陷入了短暂的昏迷,然而志奈子却在一瞬间就不存在了,当麻美睁开眼睛坐起来,我们已经换成了跟随她的眼睛,看到已经昏迷的志奈子。不知我是否说明白了。

夏季的雨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少女醒来时阳光正透过植物的缝隙打在她脸上,如此晃眼,也许是因为她刚刚体验过了真正的黑暗吧。(解说:胡晓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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