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2018 是手冢治虫(手塚治虫)的90 周年诞辰,全球范围的特展、全新制作的动画版多罗罗、甚至全盘美少女化手冢笔下人物的游戏,这一切无不证明「手冢治虫」依然是质量和销量的双重保障。手冢治虫和漫画之神,似乎早已演变成同义词。
然而今天,我想讲讲神座背后,一个漫画家探索和挣扎的故事。
神话的起点
故事的开始是满耳蝉鸣,青翠群山。
几个池田附属师范小学的孩子正围聚在一起阅读《原色千种昆虫图谱》,突然一个孩子指着一只又瘦又长的虫子,问另一个戴着眼镜的男孩:「这是什么虫?」
戴眼镜的男孩回答:「它叫 OSAMUSI(オサムシ/歩行虫)。」
大家都笑了:「那不就是『治(OSAMU)虫(MUSI)』嘛!」从此,名叫手冢治的戴眼镜的男孩,便有了「手冢治虫」的外号。
少年手冢治虫喜爱昆虫和星空,更热衷于用绘画和同人志传播自己的热情:在就读北野中学期间,手冢治虫和同学林久男印发了《动物的世界》和《原色甲虫图谱》。纸张缺乏,于是手冢模仿打印字体一本本地手写,并配上了生动的手绘,而日后在手冢的漫画世界十分活跃的角色——胡子老爹正是孕育于此。
升上大阪帝大医学专门部的手冢治虫却无心学业,在母亲的鼓励下投入了自己从小热爱的漫画事业中,这一入行就是一辈子。
「从来没看过这样的漫画。两页只画了汽车在跑。但却不知道为什么让人这么兴奋,感觉得到一股仿佛自己坐在那部跑车上朝码头疾驰而去的生理上的快感。」
现在的我们大概很难想象手冢治虫出道时「漫画界」的光景:四十年代的日本没有电视更没有电子游戏,「赤本漫画」就是孩子们最大的娱乐。赤本漫画类似于国内劣质草纸印刷的廉价小人书,因为封面通常为红色调而得名,是种使用不受战后国家出版用纸管制的粗劣纸张印刷的小成本书籍。赤本漫画的内容和画面也类似中国的小人书(连环画):写实的画面下方附上大段解说文字,比起当代人认知的漫画书更像是插图故事书。
成本低廉、没有质量把控,但也自由和接地气——正是在这样的赤本漫画界,刚满十八岁仍是医专学生的手冢治虫推出了《新宝岛》(1947,原作·构成:酒井七马,作画:手冢治虫),用近两百页的超长篇幅讲述了少年小 P 的寻宝故事。此作一出立刻成为了大阪当时最卖座的赤本漫画,秘诀就在于手冢治虫取经自电影的革命性视觉风格。
作为迪斯尼动画的狂热爱好者,手冢治虫将景别、镜头语言、声画结合等电影独有的表现形式引入了故事漫画,创造出「新鲜到令人惊讶」(石森章太郎语)的新漫画。这种新漫画摈弃了被文字割裂画格之间联系的绘本式漫画,而将大大小小的分格连缀成流动的整体,并使文字进入了图画之中水乳交融。从此对话框、拟声词以及分镜技巧进入了漫画界并迅速成为主流。
无论是读者还是作者,都为新漫画的出现而疯狂,《哆啦 A 梦》的作者藤子·F·不二雄自己坦言道:「从来没看过这样的漫画。两页只画了汽车在跑。但却不知道为什么让人这么兴奋,感觉得到一股仿佛自己坐在那部跑车上朝码头疾驰而去的生理上的快感。」
之后手冢治虫又接连出版了悲剧体裁的科幻三部曲《地底国怪人》《遗失的世界》和《大都会》,以及改编自名著的《罪与罚》和《浮士德》,几乎每个月都有新作诞生。
下面几个事实也许能帮助读者感受当时手冢治虫风潮的热度:市场上充斥了模仿手冢画风的作品,甚至有将手冢治虫的画当做封面,内里却完全不同的挂羊头卖狗肉之作;出版商将手冢的漫画拆开打乱重新出版发售却依然有人捧场;只要冠上手冢治虫之名作品必然卖座。这种流行度在赤本漫画之后的贷本漫画界依然有增无减。
然而手冢治虫没有满足于关西漫画第一人的地位,怀揣征服帝都中央杂志的梦想,大阪青年上京了。
「我所追求的漫画世界,是个不只有欢笑,还有泪水和梦想,且更具有思想体系的世界。可是现代的报章杂志并不认同我这样的想法……」
从赤本到周刊:出版模式的转型
原以为「终于要登上大舞台了」的热血漫画青年手冢治虫却在东京连连碰壁:大出版社不愿意连载他的作品,前辈漫画家批评他是「旁门左道,偏离了漫画的正规」,而且画工也不扎实,「一看就知道素描画得太少」。
而在种种外界压力中,最令手冢治虫痛苦的是月刊连载和赤本漫画创作之间的巨大差异。后者尽管印刷质量低劣,内容也良莠不齐,但没有编辑和读者问卷的干预,也没有对绘制时间的要求,使得漫画作者的创作环境相当宽松。正是从这片混沌而自由的土壤中,生长出了种种革新的题材和技巧。
对于习惯于这种环境的手冢治虫来说,月刊连载成为了他痛苦的根源:「每个月画八页给人看,和一次画完一整本书的情节铺陈方式不一样。每一集不但要有内容,还得在画面上制造高潮。」(《手冢治虫漫画全集 42 新世界之路》后记)「改在杂志连载漫画,这才开始尝到画漫画之苦。执笔创作中不再有兴趣的成分。不画就没饭吃,总之和在战场上没啥两样。」(「年轻的证明」,收录在《手冢治虫大全 1》)
从书籍到杂志连载漫画的转变可说是手冢治虫漫画人生中第一次痛苦的转型:他意识到了使漫画成为和文学、电影比肩的艺术形式的梦想在杂志漫画世界中的不切实际,逐渐接受了漫画家更像是工匠的现实。
他心痛地说出:「我所追求的漫画世界,是个不只有欢笑,还有泪水和梦想,且更具有思想体系的世界。可是现代的报章杂志并不认同我这样的想法……报章杂志对我的要求是:给我把最受读者欢迎的元素全部拼凑成一部作品。」
在艺术追求和市场需求的碾压下,手冢治虫做出了一定程度的妥协并逐渐接受了连载漫画家的工匠角色,终于在东京成功连载了《森林大帝》《缎带骑士》《洛克冒险记》和《铁臂阿童木》等名垂漫画史的作品。
期间手冢治虫搬入了传说中的公寓——常磐庄,和同样挣扎于理想与现实之间的石森章太郎、赤冢不二夫、藤子不二雄等青年漫画家们建立了传奇的友谊。之后这些热血青年都成长为一代漫画名家,不过那又是另一段故事了。
漫画对战剧画:主题与画风的转型
大阪乡下的漫画青年经历重重磨难终于在东京成为了炙手可热的人气王,故事到了这里似乎是个高潮,然而生活并不像手冢的漫画那般逗趣。
伴随着人气而至的是地狱般的工作量,多部热门作品同时连载带来的是没日没夜的奋笔疾画,睡眠不足的手冢治虫甚至会在画画的过程中睡着。没有时间体验生活的手冢治虫只能靠偷听年轻助理和编辑的谈话收集当下的流行元素,为了保证自己杂志的连载,手冢甚至会被编辑「绑架」关在旅馆的房间作画,以防他给其他杂志画稿。
在这种每天都是赶稿地狱的生活中,手冢体现出了超人的意志力和创造力,然而这也逐渐损坏了他的身心健康。
给身心俱疲的手冢治虫补上致命一击的是「扫荡不良读物运动」的如火如荼,以及崭新流派「剧画」的兴起。
由以日本儿童保护会和母亲会联合会为首的各地家长教师联合会首先发难,继而由报纸媒体传播而变得不可遏制的「扫荡不良读物运动」谴责漫画是图画粗劣、内容荒唐、描写性与暴力的不良读物。
作为最受欢迎的漫画家之一的手冢治虫不可避免地受到了直接而激烈的批判:《铁臂阿童木》中的自杀描写,《复眼魔人》中女性更衣的场面,甚至赤本漫画时代的老作品里的亲吻镜头都被挖出来批评。
面对责难,手冢治虫坚决否认自己的漫画不适合儿童观看,他提出当今的儿童文学已经无法令孩子喜爱和亲近,而漫画简明易读、节奏快,又能抓住孩子感受,因此蔚为风潮。
手冢治虫充满自信地断言道:
「现在的孩子们所缺乏的,正是丰富的想象力和能够无限伸展的梦想。就是希望孩子们能拥有这样的想象和梦想,我才不断地创作漫画。今后,即使在文学性的内容方面,也一定会出现能和儿童文学相比肩的儿童漫画。」
与坚持漫画适合儿童阅读的手冢治虫不同,新一代的年轻漫画家感到区分儿童漫画和成人漫画的必要性。同样来自关西贷本漫画界的八位无名年轻人成立了「剧画工房」,以「剧」画革新「漫」画,追求更有视觉冲击力的画面和更适合成人口味的题材,从某种意义上正是站在以手冢治虫为代表的儿童漫画家反面。
(编者注:关于剧画和成人漫画的更多内容,请见漫言专题文章:回望黄金时代:剧画的前世今生、《战后漫画 50 年史》阅读笔记 PART 6。)
漫画作为大众流行文化需要敏感地随读者口味变化而变化,面对「扫荡不良读物运动」变得保守的手冢治虫错过了潮头,于是手冢风格的具有教化色彩的逗趣冒险故事在充满刺激性的剧画面前落伍了。随着第一批读者的长大,手冢治虫的巅峰时代逝去了。
不过故事并没有在这里结束。从出道开始没有一刻松懈、永远在拼尽全力狂奔的手冢治虫开始艰难地顺应时代之风,这是手冢治虫第二次痛苦的转型。
尽管手冢治虫以往的作品中并不乏成人元素,如《手枪天使》中的拥吻、《大都会》里的双性人、《遗失的世界》中的美国间谍食用植物少女,但他师出迪斯尼的画风实在表现不出成人题材应有的沉重和深度,而更像是儿童眼中怪诞的成人世界。于是,改变画风比改变题材给手冢治虫带来了更大的挑战,这使他探索了好几年才在 1970 后画出像样的成人漫画。《桐人传奇》、《人间昆虫记》、《MW》和《奇子》便是挖掘人性阴暗面、反思战后历史的成功转型之作。
再之后,随着手冢 Production 动画部的创立和国民动画《铁臂阿童木》的出生,手冢治虫渐渐成为了神话。更多的漫画、动画甚至小说从他那似乎在永动的笔尖下流泻而出,直到辞世。
临终前,手冢治虫还在同时连载着《新·浮士德》《贝多芬》和《火鸟·现代篇》,相传他告诉妻子的最后一句话是「我要去隔壁工作。让我去工作。」
结语
不论是处在事业的低谷还是人生的转折点,手冢治虫都未曾停下手中的画笔,他总是不断冒出新点子追求新目标。就算在最痛苦的时期,他也是一个挑战者而非承受者。连载的压力、媒体的攻击、新生代的威胁,都没有使手冢治虫停止狂奔。
手冢治虫不是天生的漫画之神,而是个在痛苦中不断努力的漫画家。他的一生缩影了日本漫画最初的辉煌和革新。手冢治虫的一生是个充满梦想和野心的故事,是个喜欢抓虫子的大阪少年成长为漫画之神的故事。
我还有很多故事想讲,不过,都不如他讲的故事。
注:本文首发于《知日•太喜欢漫画了》2013 年特刊。